3.城市邊緣(3)

3.城市邊緣(3)

母親終於似乎有了預兆。***到了樓道門口,她腳步蹣跚,幾乎站立不穩。她狂亂呼喊父親的名字,並且開始號啕大哭。聲音凄厲而喑啞,彷彿胸口被巨大石頭壓住一般。聽到母親出如此聲音,天熙只覺驚怖無比。開始陸續有人從樓道里走出來,都穿黑灰的衣服。臂上帶着黑色袖套。天熙認得出來。是鄉下的親戚。他們幾乎是把天熙和母親架到了三樓。

客廳里,煙霧繚繞。父親習慣坐的黑色沙上擠滿了人。親戚,父親為數不多的朋友,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消息,都匆匆趕來。父親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鄰居。每個人都滿面哀傷,眼裏都蓄着一層薄薄的淚水。他們感嘆父親的去世,小聲議論,討論父親後事的處理辦法。天熙的房間被佈置成靈堂的模樣。所有鮮艷的顏色都已經被去除或者撕掉。牆上面對着鏡頭咧開嘴巴笑並且自信滿滿的mikejordan不見了,只留下貼畫未被撕盡的一角。寫字枱變成了祭台。父親一張被放大的黑白照片用黑色挽紗挽起。兩側點着白色蠟燭,中間的香爐里燃着幾隻香,徐徐冒煙。地板上是一隻褐色盆子,裏面是燒過的黃表紙的殘灰。一個高個子的婦人走進來。她眼睛紅腫,神色沉靜。來,天熙,給你的父親磕頭。她低聲說。

天熙對着父親的遺像,重重地磕頭。心裏是無可描摹的疼痛。他想哭,但始終哭不出來。他對她說,我想跟父親呆一會兒。她拉上窗帘,又輕輕把門掩上,走出房間去。天熙躺在地板上。臉朝向父親遺像的方向。照片上的父親在微笑。是他年輕時的模樣。天熙心中無所想,只是覺得睏倦勞累,分外疲憊。他身上還是在北京穿的那套衣服。黃色與白色相間的圓領長袖t恤衫,已經磨出了絲絲縷縷的毛邊。洗得泛白的牛仔褲。腳上的白色匡威運動鞋。只是鞋頭處已經變成了灰黑色。天熙躺在地板上,只覺得跌入深淵,身體一直在不斷陷落,陷落。

他見過死亡。在電視裏,電影中,小說里和生活里。通常,人們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更多人死於車禍,飛機失事,輪船沉沒,地震,龍捲風,海嘯。川端康成用煤氣,海明威用獵槍,三島由紀夫用武士刀。但是父親算什麼呢。他有什麼理由殺死自己。高中一年級時,天熙的一位好朋友宇的父親腦溢血,死在家裏的沙上。天熙去探望宇,或者說是去安慰他。夏天的中午,悶熱,宇依舊睡在蚊帳里。宇的媽媽開門,有氣無力地跟他講話。把他帶入宇的房間。他坐在宇的床邊,聽宇的沉靜呼吸。他額頭上滲了一層汗珠。天熙探下身去,替他輕輕把汗抹掉。宇睜開眼睛,抓住他的手,坐起來。宇定定注視着他的眼睛,並不說話,淚珠一顆顆跌落下來。他像大人一樣,輕拍宇的肩膀。宇的肩膀在輕輕顫抖。

3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似乎只過了一會兒,又似乎過了許久。他在迷糊中被人輕輕推醒,天熙,去看一下你的母親吧。於是他去到母親的房間。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滴水不進。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號哭,只是出低沉而憋悶的哀嘆。那聲音自溫暖而深厚的胸腔。她一直不能接受丈夫已經離開的事實。眼淚一直沒斷過。他推開守護在母親床邊的女眷,趴在母親的床上。天熙看她的臉,蒼白,瞬間消瘦。兩腮居然塌陷下去。他的心都要碎掉。母親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子。她看着他,眼神哀傷,表無助而凄惶。天熙脫掉鞋子上床,和母親並列躺在一起。他轉過身抱住母親,母親瘦削的身體在他懷裏瑟瑟抖。

他突然想去看看父親的肉身。他依舊被存放在醫院寂靜的太平間內。但是被他們反覆阻止。他們說,天熙,你不可以去那裏。他只是覺得父親呆在那裏會孤單,會害怕。父親後來變成了一個暴戾卻又膽小的人。儘管他年輕時曾經在部隊呆過,當過兵,並且看押過監獄裏最兇狠的犯人。天熙覺得自己應該給父親送兩包煙,或者兩瓶酒。他的煙癮和酒癮都那麼重。現在,他也許還想喝一杯。

天熙並無太多時間去安靜地悲痛。身為長子,他尚需要去處理各種現實的瑣事。連續幾日,家裏弔唁的人絡繹不絕,舊時鄰居,父親的同事,親戚朋友。見到熟識的面孔,天熙便不由自主地掉眼淚。他們也便陪他一起落淚,搖頭嘆息。他們臨離開,會留下一百或者兩百的紙票,塞到天熙的手裏,算作弔唁的禮金。天熙在一位長輩的指導下,把他們的名字和錢數一一登記下來。鄉下來了更多親戚,天熙尚要安排他們的吃飯和住宿。他也終於在客廳里坐下來,參與父親的後事處理討論。追悼會是一定要開的。討論會上有父親單位的領導參加,他們中的某一位講話時眼圈紅,說父親一直是一個好同志云云,同時也委婉表示因為不是工傷,無法按照工傷賠付。所以家人不會拿到太多的撫恤金。其間,老家的一位資格頗老的親戚與領導生爭執。他以是父親的直系兄長為由,試圖為自己也爭取到一份利益,從撫恤金中分得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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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星空下:尋找世界上另一個我(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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