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志與婦人
“再說了,我是有那麼點家世背景,但老王也是家喻戶曉的名角對吧?他跟着咱們是意氣相投,是想做更多有利於抗日的事情,如果他想要過舒坦日子,那方法可多了去了,不是么?”
作為“名角”,王老闆似乎和其他有名號的老闆一樣,戲台之下,都拿着自己的小茶壺悠哉悠哉,即使是古月等人開會的時候,他也從不多說幾句的,或許是為了保護嗓子,也可能是為了保持自己的“角色”,不過一直以來,該出手的時候,老王可從未含糊。
兄弟幾人相護看了看,依舊是老五繼續發言,“看來少爺是心裏有底了?您直說便是,我們哥幾個刀山火海都跟您闖了多少回了,只要您定下的方針,咱們絕不會有任何異議。”
話說到這份上也不是矯情,秦海等人本就是處於自發的選擇而打算陪着古月一條道走到底,又何必在乎到底在哪需要拐彎哪裏需要歇歇腳,至於王老闆自然也有自己的故事,此時依舊一言不發,但是那眼神中的專註沒有一絲鬆懈。
“好,感謝兄弟們的信任,不過我們的一貫方式不會改變,有什麼說什麼不用顧慮。
其實吧,我是覺得咱們之所以一直以來只能‘小打小鬧’,關鍵在於咱們人數有限,而且各有各的牽絆。
但是,反過來考慮,幾位哥哥身手了得,老王有自己的人脈和門路,而我也有些許錢財和地位,按理說,只要咱們想干成的事,在這大上海還真的未必有什麼幹不成對吧?
可是呢?關鍵問題在於我們沒有一個更大的目標和計劃,一開始,是小弟我一門心思想要暗地裏做點事情,因為憋屈,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因為我不想碌碌無為地下去后還沒臉去見古家祖宗!
再加上因緣際會結識了諸位哥哥,我這點小心思也就有了實現的方式。
這些年雖然沒有引起軒然大波,但是老百姓心中還是能留下了一束光明,在黑夜裏一群帶着面具的俠士專門和小鬼子不對付,這對於咱們大上海絕大多數需要幫助的人而言,自然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哪怕是黑暗中的一丁點燭光也能照亮身邊這塊地方!
可惜,經過昨晚一役,我才明白,這些年咱們之所以還算‘順風順水’,主要是小鬼子從根本上還是沒有太把我們放在眼裏,說到底,就是我們沒有把他們打疼了!
昨晚那陣仗,很顯然不是針對我們,如果沒猜錯的話,昨晚那幫人應該是國民黨方面的,多半是軍統,而前些時傳言中的槍戰應該也是他們。
自從幾年前那次小鬼子公開處刑了所謂軍統上海站的一干人等之後,這些年倒是很少聽說軍統在這裏繼續活動的跡象,但是重慶政府里也不能全部是發國難財的主,恐怕這次就是重新派遣了一支小分隊來做事。
那些人的訓練有素和裝備精良的確讓人印象深刻,而他們突襲倉庫很可能是為了搶奪補給以方便長時間潛伏活動。
不過,小鬼子之所以早有防範,應該也是在暗處察覺了他們或者是我們的馬腳。
但是,小鬼子一定沒想到我們和他們會同時出現,不然也不至於沒有留後手讓我們反制之後撤離。
雖然,昨晚情勢危急,而且換位思考的話,我們多半會全軍覆沒,但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那就是,我們現有的優勢沒法完全發揮出來,而其他抗日力量在這方面未必比我們這些上海本地人更有優勢,可他們也有自己的長處,不僅僅是戰鬥方面,還有情報以及大方向上的決策。
我就想,能不能謀求一種合作?讓雙方的優勢互補,這樣一來,咱們也可以不再束手束腳,因為有了更專業的戰鬥方式可以去參考學習,更大化地釋放咱們手裏的能量,就算最後只能讓小鬼子從上到下三天睡不好覺,我都認為值得拼一把!”
這番長篇大論,其實是古月醞釀已久。
而昨晚的觸目驚心,讓他更加確定自己應該全盤考慮而非繼續老路子去“小打小鬧”。
雖然昨晚那幫人也沒有成事,但是他們進退有度敢打敢拼,縱然是那種情況下也沒有絲毫露怯。
關鍵是昨晚那一仗殺掉的小鬼子和偽軍堪比古月他們自己幾個月乃至半年的行動量。
在古月看來,自己的確是在抗日,但是效果甚微,而真正的抗日難道不就是殺掉更多的小鬼子么?一晚上殺掉一兩隊,持之以恆久而久之,這上海又有多少鬼子夠他們殺的?
當然,古月也沒有那麼天真,認為鬼子們會排着隊讓自己一槍一個。
但是,有了昨晚的現場感受,古月的心久久不能平復,因為這樣才叫做拋頭顱灑熱血!
“少爺,您是想和軍統的人合作?”
聽了古月這番話之後,一眾人難以消化,良久,小五勉強問了這麼一句。
“有這個想法,不過也不一定得是昨晚那幫人,我想說的是,咱們需要和更大更有力量的抗日組織去合作去學習,可以是軍統也可以是地下黨,還可以是其他各方勢力,但是有個前提,就是他們一定要有我們可以借鑒的長處,而我們一定要能利用上手頭的實力去充分發揮優勢,但是,並非讓我們直接加入某一個勢力,畢竟,我這背景實在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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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我才算有點明白了,”小五頓了頓繼續說,“您是打算和其他各種抗日力量接觸接觸,到底和誰合作,還得以觀後效?而且,即使是合作,也不會被人牽着鼻子走,咱們依舊是咱們的方式,不過,咱們可以更好地發揮自己的優勢,比如說昨晚那幫人,他們的確很有章法,但是他們恐怕存在補給不足或者後續供應不到位的情況,而少爺您手裏有他們難以想像的物資儲備,也有渠道去弄來槍支彈藥,如果他們迫切需要,而且會把這些用於殺鬼子的事業里,您不介意給他們提供對吧?
同時,您也希望我們能接觸到更正規更訓練有素的戰鬥人員,從中學習進步,以求日後殺鬼子時更加得心應手。”
“沒錯,就是這麼個想法,但這也僅僅是個開頭,後續還得和哥哥們一起商量着來,以求更加完善。”
古月不住頷首,小五在腦瓜方面的確比較靈光,也沒辜負自己給他讀書識字的機會。
“聽小五這麼一解釋,我好像也能明白一些了!”秦海十分震撼,又有點恍然大悟,“這就像那些佔山頭的,各家有各家的斤兩,萬一遇到一口吃不下的買賣,他們也不會打死不找人分一杯羹……
而咱們現在,這小鬼子就是最大的買賣,恐怕全中國的山頭有一個算一個,也沒人可以自說自話地直接就獨吞了,但是,幾家乃至幾十家一起商量着來,甭管小鬼子有多能蹦躂,咱們中國人可是有千千萬!”
越說越激動,一旁的其他兄弟立刻制止了秦海太大聲,後者也立刻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忙認錯。
“沒事,注意點就好,不過大哥說的就是通俗易懂,我就是想和其他山頭的人一起來分一分,既是咱們的買賣可以分給別人,也能從別人的買賣那分一杯到咱們這裏,這樣你來我往生意怎能不紅火?”
所謂“因材施教”不外如是,古月的想法最終得到了這幫人的理解和認可,一個成長中的抗日小股勢力因緣際會,在暗地裏的迎來了茁壯成長的契機,只待春風拂過的那個瞬間了。
與此同時,上海鬧市區某店鋪內,幾個普通打扮的男子也同樣在商討事情,只是他們的裝扮各有不同,很難想像到底為何湊到一起。
“‘藏鋒’同志來消息,他已經成功弄到了關鍵情報,最晚後天他會說明傳遞方式和時間地點。”
一個包着白頭巾的壯漢如是說。
“不愧是‘藏鋒’同志,這些年真可謂是無往不利,就是他隱藏的也太深了,真想好好見識一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可惜到現在我都沒見過他的一片衣角……”
另一名看上去像是郵遞員的年輕人言語間透露着對“藏鋒”同志的崇拜。
“小張,咱們的紀律你是知道的,這都是為了保護同志的舉措,就算是玩笑也不能這麼開。”
另一名戴眼鏡的老同志對“小張”有所敲打,他應該是這裏的領頭人之一。
“抱歉齊書記,我就是太崇拜‘藏鋒’同志了,這些年始終想向他當面學習學習,我也想干點大事,可惜總是沒機會。”
小張的臉上有些落寞和惆悵,其實他的小心思齊書記等人也都清楚,作為一個進步青年,革命熱情是高漲的,就是耐心仍需要磨礪。
“抗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黨內每位同志都有自己的使命,‘藏鋒’同志有他的方式,我們也有自己的方法,但咱們都是抗日,抗日的事可沒有大小之分,只要我們所有人都確實完成了自己的每一個使命,小鬼子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是,我明白了!”
齊書記的一番勸誡讓小張深感自己思想上的還不成熟,於是下定決心繼續努力在自己的崗位上發光發熱,為了抗戰勝利添磚加瓦。
之後,齊書記又簡單佈置了一番需要着手去準備的工作,這群人便解散了,但是他們並非一起離開,而且有的走前門,有的走後門,有的直接就在店裏繼續賞玩商品,而這裏其實是一個賣古玩字畫的店子,掌柜的似乎全當沒看到這些人進出,繼續着自己的工作。
這家店名叫“秦時明月”。
而剛剛這群人其實是共產黨潛伏於上海的地下組織,由齊書記領導,負責在這大上海搜集和傳遞日軍的機要。
那名“藏鋒”同志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來沒少獲悉十分有用的關鍵情報,卻沒有一次表露過自己的身份,就連齊書記也無法確認他到底是誰,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整個組織里,只有那名包着白頭巾的壯漢專門負責和藏鋒同志聯繫,這名壯漢叫“老羅”,但他倆也從未直接見面,每一次情報的傳遞都是約定好時間地點,藏鋒同志會提前一段時間去將情報存放在某個地方,而老羅負責去取。
這樣的傳遞方式直接避免了藏鋒同志被潛在跟蹤時造成特別關注。
在老羅看來,或許藏鋒同志的身份比較特殊,在人群里應該也很難不顯眼。
當然,多年來的成功也印證了這種方式的保險。
而平日裏,老羅是一個幫人送貨搬貨的力工,活動範圍覆蓋了各種商鋪和碼頭十分廣泛,所以兩人的傳遞也能時時變化,不引起過多的懷疑。
同時,對於地下組織而言,不僅僅是老羅對藏鋒同志的單線聯繫,剛剛開會的人也是各個部分的負責人,即使是小張,他也要負責他自己那些同學中積極分子的聯繫工作,但齊書記只和這些負責人聯繫,他本人是誰沒有更多人清楚。
這種組織結構,更重要的是為了避免牽一髮而動全身,在日佔區,在上海這樣魚龍混雜的情報離散地,投身抗日大業的每一個人時刻都在刀尖上跳舞,組織自然也需要更合理的安排去避免最不願看到的損失。
而這樣的安排,其實誰都不願意真的有“必要”的那一日,偏偏,革命的道路上,並非所有人都可以經得起“威逼利誘”,尤其是在這個“魔都”,尤其是同志們的身邊人。
多年前,老羅首先爭取的是他日常需要接觸的人之中最有革命熱情的那些,其中一位就是在碼頭上負責給搬運工人算工錢的先生“老錢”,因為為人實在,幹事認真,從不剋扣錯漏工錢,他得到了不少工人的信任,也因此在碼頭上很吃得開,各方需要招工的時候都會請他出面。
偶然一次,老羅在搬運工作期間,緊急離開了一段時間處理事情,而就是那次,特務搜捕時查到了碼頭上,他們挨個對工人進行了搜身,以兌換工錢的竹條來縮小目標範圍,那些看上去沒怎麼幹活的人都被統統帶走。
老錢和老羅也是熟人,尤其是平日裏老羅不僅孔武有力而且十分賣力,所以有活的時候都會考慮他。
而那次,老錢清楚地記得老羅手裏根本不會有幾根竹條,因為他根本沒有運幾次,被帶走是必然的了,甚至,老錢就很懷疑特務就是在搜捕老羅這個人。
就在那時,老錢不僅沒有把自己所思所想告訴特務,而且主動偷偷將符合老羅以往記錄的竹條不動聲色地交到了他的手裏。
正因為這次暗中幫忙,老錢知道了老羅從事着和表面身份不同的工作,也正因為這次,老羅知道了老錢這人有自己心中的一桿秤。
後續的交往中,老錢最終被老羅發展為外線成員,不僅負責偶爾替老羅打掩護,還可以經常觀察碼頭是否有特殊動靜。
不過,老羅的組織原則極強,他對於發展革命同志的甄選過程也從不含糊,所以能得到老羅認可的人都算得上是有一腔熱血鐵骨錚錚的漢子,但即使如此,老羅也從未對其他同志提到過“藏鋒”的名號,這自然也是因為原則和對“藏鋒同志”的保護。
可是老羅並不清楚,一次重大成功之後,他心裏高興在老錢家裏多喝了兩杯,醉酒迷糊之際,他說了一句“‘藏鋒’同志勝過十萬兵!”
他同樣不清楚的,是這句話不僅進了老錢的耳朵里,也被一旁老錢的老婆聽了進去。
這是一名普通的婦女,沒什麼文化,自然也沒多在意什麼是“藏鋒”,什麼是“十萬兵”,可她出於好奇對老錢問了句,得到的答案卻是“唱戲”。
很多時候,女人的直覺是很恐怖的,尤其是事關自己老公。
本以為自己老婆不會太在意,也就沒有多提的老錢,不曾想到自己老婆越想越複雜,恰恰是因為老錢對她“撒謊”。
最終,她通過自己的努力,也打聽到了“什麼叫同志”,如何能“勝過十萬兵”。
當然,後者的確來自戲文,但“同志”可不是唱大戲的那些人敢隨便說的!
這名婦女最終弄明白了“同志”一詞很可能來自“共產黨”。
這個驚人的發現讓這名婦女有些惴惴不安,因為即使是她也聽說過日本人和特務們對共產黨人的態度和手段。
“難道自家男人是共產黨?”這個念頭在她心裏不止一次出現,卻都被她自己否定了,因為她清楚自己的男人始終“膽小怕事”,只是一個勤勞本分的普通人而已,那些不惜命的事情,老錢是做不了的。
但是,老羅呢?
從那以後,這個疑惑始終藏在了這名婦女的心裏,她雖然有過擔心,但是幾年下來,小日子依舊,她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直到兩天前,她那個嗜賭成性的兒子再次欠了一屁股債跪在她們兩口子面前哭得不成人形之時,就在老錢為了這個不爭氣的敗家子求遍了所有他能接觸到的老闆也依舊沒法解決問題之時,就在自己唯一的兒子就快被幫派的人剁手跺腳之時。
這位婦女想起了心中那個久藏的疑惑,“老羅是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