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十五章 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4)
大概率價值觀的盛行必然會使所有的人趨於一致。***就是在我們社會中那些不屬於大概率人群的人們中間,也能感覺到它的向心力——在我調查過的同性戀者、獨身者和離婚者當中,羨慕大概率人群的大有人在。大概率行為規範就像一個黑洞,要把周圍的一切都吃下去,其中有一些肯定是它不該吃的。舉例來說,在同性戀人群中,有很多人和異性結了婚,維持着一個家庭,過着兩面人的生活,他們對妻子和同性伴侶都不忠實。這就說明,有些東西大概率這個黑洞不但不該吃下去,而且是吃不下去的。同性戀這個小概率人群並不會因為大概率價值觀對它的否定而改變自己,而只會因此而轉入地下,同時繼續堅持他們的小概率行為方式。
用比較的眼光來看,中國人已經是世界上最為一致的人群了。當然,它還可以更加一致:消除貧富差別,消除社會分工,甚至消除性別角色的差別,就像文化大革命里試圖做過的那樣。文化大革命失敗了,但我們可以設想它成功了會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全中國每個人都拿一樣的工資,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服,做一樣的工作,每個男人都有妻子,每個家庭都生一個孩子。這樣大家就都屬於最大概率人群,大概率價值觀於是取得全面勝利。假如我們以為大概率現象是美好的,大概率價值觀是美好的,結果就會是這樣。這是一個現代的烏托邦。
三、關於后烏托邦社會
與西方社會相比,我們的社會可以被視為一種后烏托邦社會,因為並不能將它簡單地等同於歐洲的中世紀和英國的維多利亞時期——雖然同它們十分相像——在中國我們經歷了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時期,各種烏托邦式的社會設計層出不窮,反覆試驗(公共食堂,人民公社,五七幹校,上山下鄉運動等等)。在那個時期,我們最寶貴的經驗就是,單調也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社會學尤其是文化人類學在研究一種文化時,總是從生活方式入手;而研究一種生活方式又總是從它的環境入手。如果我們考察人們在選擇生活方式方面的意願,有兩種想法最為普遍,一種認為現有的生活方式對任何人都適用,不可能變革,人能夠做的只是在這種生活方式內部取得成功。在中國農村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最多,他們被動地接受生活,像老輩子那樣生活,積攢婚姻支付,結婚,渴望生育儘可能多的男孩子,這些就是他一生的主要事件。另一種觀點或許可以算做它的對立面,即認為現有的生活方式不理想,應該有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才是真正適用於任何人的。這樣他們就開始構思烏托邦。舉例之,農民的生育行為是現在中國的一個大問題,每個人都想生一個兒子。這在技術上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讓他們做了之後,肯定會造成將來中國男多女少,造成嚴重的問題。我的一位朋友想出了這樣的辦法:用立法的手段,讓每對夫婦都能生育一男一女,這樣既解決了人口過剩的問題,而且每個男人都有老婆。這種構想假設某種生活方式會適用於每個人,因而帶有烏托邦的性質。其實,這兩種想法合在一起,並不構成一切可能性——只有把所有的人只能有一種生活方式這一點作為前提,它才算完備。我認為這個前提是十分可疑的。僅從婚姻家庭領域來說,每個人就不一定都要結婚;結婚後也不一定要生育;如果允許生兩個孩子,也會有人堅持要兩個兒子而不是一男一女,等等。
烏托邦這個詞來自摩爾的同名作品,裏面不但描寫了一個理想的社會,還詳細描寫了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羅素對它有一個評價:在這樣精心構想的社會裏生活,一定是十分乏味的。參差多樣是幸福的命脈。對羅素那樣的自由主義者來說,一個人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就被白紙黑字寫了出來,是件可怕的事。但是看看農民的生活,雖然沒有白紙黑字,但也沒有什麼變更的餘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農民的生活方式就相當於一個實現了的烏托邦,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生活不像書上說的那麼美好。我把生活方式及價值觀單調劃一的社會叫作后烏托邦社會,把美好二字扣掉,我們現在就生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