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媽媽怎麼會下崗(9)
弟弟把漂亮的香水百合插在一個黑色的細頸花瓶里。***花朵已經完全地打開,花瓣雪白,花蕊橙黃,溢出一陣陣濃烈的花香。細細的花莖有點兒支撐不住碩大的花朵一樣,腰輕輕地彎下來,倚着花瓶口,像一個扶窗而立的嬌美人。
舒一眉從她的房間裏無聲地走出來,幽靈一樣地穿過客廳,去衛生間。她的眼神虛飄着,本來已經從花瓶的旁邊走過去了,又被花的香味引回頭。
舒一眉問弟弟:“誰買回來的花?”不等弟弟作答,她又說:“花長在枝上多好啊,把它折下來,它就沒有幾天可活了。”
她已經忘了,緒好的時候,她自己也買花回來插。
可是舒一眉這麼一說之後,弟弟張着兩隻手,怯怯地靠牆站着,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舒一眉軟軟地擺了一擺手:“把花拿到陽台上去吧,香味太重了,我難受。”
舒一眉難受。我的媽媽她難受。她覺得活着太累,活着沒有死了幸福。
弟弟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長時間地端詳自己的臉,心裏反反覆復想着舒一眉剛才的那句話。
媽媽怎麼會得了這樣的病?是不是弟弟的長相和學習都太平凡,讓她傷心了?是不是他把媽媽的信件弄到博客上,媽媽心裏埋怨着他?
弟弟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臉。臉上的皮肉太薄,戴上眼鏡之後,尤其顯得薄,眼鏡好像直接擱在了骨頭上,沒有支撐,立不住腳。眼睛是單眼皮,睜不到足夠的寬度,不夠神氣。鼻子有點小,畏縮不前。下巴又太尖了點,總讓人誤會為遲疑和病弱。這不是一張喜氣洋洋的臉,相反,它看上去憂鬱,沉默,敏感,營養不良,就好像從小沒有吃飽飯。還有,它也顯得太懂事了,太老成了。大人們一般不會喜歡一張過於老成持重的臉。
弟弟對自己失望至極。他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夠讓舒一眉開心。真的是不知道。
衛東平做事就是穩當實在,才過了兩天時間,他已經把磁帶錄好,交到弟弟手上。他招呼弟弟:“來吧,先聽聽吧。”
弟弟跟衛東平兩個人趴在驗光室的小桌子上,頭靠頭,聽錄音機里的朗讀聲。
“在華盛頓廣場西面的一個小區里,街道彷彿了狂似的,分成了許多叫做巷子的小衚衕。這些巷子形成許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線,每一條街總要跟自己交叉一兩回。有一次,一個藝術家現這條街有它的可貴之處:如果一個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欠款,在這條街上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的時候,突然碰上一文錢也沒有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郭鳴本來要請的是舒一眉,可是衛東平的磁帶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弟弟馬上就明白,讀這篇小說,男聲比女聲更加合適。
渾厚的、有磁性的男聲,一路舒緩地讀下來,絲絲入扣。噢不,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在讀,裏面還有對話,垂死女孩和健康女孩的對話,年輕畫家和年老畫家的對話,聽聽,病弱女孩的聲音氣若遊絲,簡直微妙微肖。老畫家喝醉了酒,咆哮起來大着舌頭,語調誇張。還有還有,那些聲音又是什麼?風聲和雨聲嗎?
“黃昏時,她們看到牆上那片孤零零的藤葉仍舊依附在莖上。隨夜晚同來的北風在怒號,雨點不住地打在窗上,從荷蘭式的低屋檐上傾瀉下來。……”
伴着沉鬱的朗讀聲,錄音機里風在嗚咽,雨點唰啦啦地響着,讓弟弟如臨其境。天哪這根本不是朗讀,遠遠地超出了朗讀,成為表演,成了一個小小的廣播劇。
弟弟聽完最後一個字后,瞪大眼睛,對衛東平表示他的由衷欽佩:“衛叔叔,你跟電視台的演員都是好朋友嗎?”
衛東平笑眯眯地糾正他的話:“第一,電視台沒有演員,只有播音員,演員都在劇團里。第二,你沒有聽出來,磁帶里的聲音是我的嗎?”
弟弟目瞪口呆,嘴巴張得太猛,一口氣嗆到了嗓子裏,半天才平復。
“可是……”他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明明是有一個女孩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