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 親戚們(1)
外婆跟舒一眉完全不像一對母女,身高不像,長相不像,性格更不像。
舒一眉高挑,挺拔,氣場很足,走到哪兒都是耐看的風景,想不引人注意都難。其實她在大多數的場合中總是選擇沉默,眼睛也不喜歡看人,看遠處,或者縮回內心看自己,目光幽幽的,冷冷的,迷茫的。奇怪的是,在無數雙熱烈的放肆的主動的目光中,偶爾出現舒一眉這樣的被動型女人,倒又成了一種特別,成了傲慢和特立獨行的象徵,引得不熟悉她的人想盡辦法要接近她,熟悉她。
外婆就不一樣了。外婆跟所有的人都是自來熟。她風風火火又絮絮叨叨,動不動還會大驚小怪,一驚一乍。她去菜場,賣辣椒的、賣蔥姜的、賣火鍋調料白菜粉絲的,爭着往她籃子裏塞上一毛錢兩毛錢的零碎兒,彷彿塞了東西就能被外婆青睞,被外婆青睞了就在菜場裏有了地位,日後還有可能成為霸主。
弟弟剛轉到後街小學時,外婆曾經替代出差的舒一眉去學校開過一次家長會。就這麼一次,外婆成了班主任郭鳴的無可替代的“家政指導員”:郭老師家的鐘點工是外婆去勞務市場幫他找的;他老婆腰疼要針灸,是外婆介紹了街道上一個有名的老中醫;他家的小狗有一次走失,郭老師同樣不找別人,找到了外婆。外婆趕緊動派出所的片兒警,將小狗從一戶人家的床底下扒了出來。那家人家本來都打算給小狗戴上項圈,收養作自家的狗了。
郭老師在弟弟面前由衷地稱讚外婆說:“老太太是當今社會的活雷鋒。”
弟弟心裏一個勁地想笑。他知道,外婆不是什麼活雷鋒,她就是退休了閑得難受,生着法兒的找事做。
“想從前我在婦聯工作的時候,從早到晚多少人上門來找我!只要找到我,沒有辦不成的事。”外婆時常跟弟弟大憶她的“當年勇”。
她的記憶力奇佳,掐着指頭細數哪年哪月幫過誰誰誰的忙,哪年哪月又為誰誰誰做過什麼事。她回憶自己光榮業績的時候,嘴角嘻開,眼睛眯縫着,樂,樂得眼角皺紋密密地堆起來,聚成一團核桃殼樣的硬疙瘩。
外婆喜歡弟弟。舒一眉剛把弟弟帶回南京的時候,她主動向女兒提出來,把孩子交給她來管,吃在她家,也住在她家,由她來負責一切。
“這孩子,臉色白廖廖的,個頭也小,恐怕是沒有長開。你放心交給我,在我手裏盤個三年五年,保管他長成個結結實實的大小伙兒。”她巴巴地盯在舒一眉身後,就差沒有寫下保證書。
外婆是鄭重其事的,誠心誠意的。知女莫如母,她知道舒一眉當不了一個好母親。舒一眉拋夫別子回南京展她的事業,說明她是一個十分自我的人。她生下孩子就再沒有照料過他,又哪裏知道什麼是孩子的頭疼腦熱和飢餓冷暖?
“弟弟啊,你跟着外婆吧,你是外婆的心肝寶貝呢。”外婆摟住了弟弟,不肯撒手。
舒一眉走過去,把弟弟輕輕一拉,就拉回到自己身邊。
“別操心,我的兒子我能夠養活。”
“我是為你好!多個孩子要多出很多事,你做不來的!”外婆苦口婆心。
舒一眉冷着臉:“我能夠生下他,就能夠養大他。”
外婆背着舒一眉,在弟弟面前咬牙切齒:“我看她會把這個家的日子折騰成什麼樣?累死她!辛苦死她!”
可是她嘴裏這麼說的時候,手裏卻在不停地忙活着女兒家裏的事:抹桌子,開洗衣機,起油鍋炸辣椒。她嘴裏說得越狠,手裏就做得越快,瘦瘦小小的身子爬上落下,異常靈活,叫人想起一種叫“工蜂”的了不起的小生物。
“天天上夜班,把你一個小人兒鎖在家裏,狠心啊!”外婆還說。
這時候她就會把弟弟的腦袋攬進懷中,用勁摟一摟。她衣襟上有一股辣辣的油煙味,聞上去不清爽,但是很家常,是一種踏踏實實的溫暖。
大姨媽舒寧靜,幾乎就是一個年輕了二十歲的外婆。身高一樣,臉型一樣,走路說話的樣子都一樣。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兩個女人。不一樣的是性格:外婆熱心熱腸,樂於助人;大姨媽不管別人,只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