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爸爸葬禮上的媽媽(1)
在這個海邊的小城市裏,天空喜歡下雨。***
尤其是空氣濕潤的五月,家家戶戶的陽台上總是膩着一層骯髒的粘液,汪出一種令人不爽的光亮。黴菌和爬山虎一類的藤蔓喜歡這樣的天氣。黴菌是白色的,一兩天之內會迅速地膨脹育,長成指甲蓋大小的蘑菇狀的菌體,肥碩得叫人驚訝。爬山虎的生長更是匪夷所思,它的藤尖平均每個小時可以越過一塊紅色的磚頭。如果早晨還看見它們盤距在二樓的窗台上,到了傍晚,三樓的住戶肯定可以從家中瞥見它們探頭探腦的綠色身影。
夜裏,總有覓食的蛾子從陽台上晾過。一不小心,它們的翅膀沾上了鐵欄邊的污漬,薄薄的、灰色的翅翼就會變得沉重,而且像鴨掌一樣地聯連一片,無法舒展,最終一個跟頭跌落在地上,使勁地鼓動肚皮,苟延殘喘。
這時候,深夜裏目光炯炯的貓咪會喜不自勝。它們箭步上前,拿出殺雞用牛刀的勁頭,把可憐的灰蛾捂緊在兩隻前爪之中,翹着旗杆一樣的尾巴,輾轉騰挪,低聲嗚咽。那種激動不己興奮異常的樣子,彷彿一個搏鬥許久之後大獲全勝的將軍。
到清晨,主人穿着塑料的拖鞋走上陽台呼吸濕濾濾的空氣時,會吃驚地看到陽台角落裏遺落下一條灰色的嘔吐物,細長的,緊緊裹着的,像放爛了的火腿腸。這是貓咪嘗鮮一樣地吃下灰蛾之後,對主人作出的貢獻。
城市包裹在咸濕的空氣之中,每一個檐角,每一片樹葉,每一盞路燈都凝着半透明的水汽。這是被太多的工業廢料污染之後,變得像磨砂玻璃一樣曖昧的城市的呼吸。鋼筋和木材都在這種稠密的水汽中緩慢地腐爛,從堅不可摧到不堪一擊,完成它們由輝煌而衰亡的命運。
從白天到夜晚,人們在這樣的城市裏行走着。頭粘在腦門上,衣服軟搭搭地貼着身體,手裏拎着上班的公文袋,上學的書包,上菜場的竹籃子。他們絲毫也不抱怨,一點兒都不抱怨,因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不可以期盼太多,也不應該要求太多。
濕得滴水的城市。慵懶和憂傷的城市。
可是,偶爾也會有雲開日出的日子。
當陽光從灰沉沉的霾雲中小心地撕開一條口子,往城市裏笑眯眯地看上一眼之後,世間萬物就彷彿從魔法中醒來一樣,一切一切都變得明亮、輕快、活潑,那樣的笑靨如花和生氣勃勃。
一分鐘之前還像沒有擰乾的嬰兒尿片那樣滴水的雲朵,一分鐘之後卻成了大團大團蓬鬆柔軟的棉花,乾爽,潔凈,蓄滿了陽光的好聞氣味,在天空中慢慢地游移踱步。
雲朵閃開去的空檔里,太陽就大方地展露它燦爛的身影。於是,城市中樓房的每一個立面都閃閃光,像塗上了一層薄薄的琉璃。
水珠從梧桐樹的枝條間滾落,出叮呤呤的響聲。汽車的前後窗戶都映着藍天白雲和熙熙攘攘的街景,如同城市裏一幅一幅活動的風景畫面。淺綠色和米黃色的花斑蝴蝶用最快的速度晾乾了它們的翅膀,而後飄搖着飛過馬路,聚集在街心花壇的蠟瓣花和榆葉梅上,陶醉一樣地舞蹈和嬉耍。小鳥兒趕快從樹岔間撲過去,一門心思地要參加蝴蝶的盛會,嘰嘰喳喳地鬧個不休。蝴蝶自然嫌它們噪聒,故意地端出架勢,飛高飛低,翩如霓影。
這樣的熱鬧,這樣的歡欣,這樣的喜氣洋洋和清新嫵媚。
爸爸的葬禮非常幸運,趕上了這樣一個雲開日出的時候。所以,那些穿着深色的衣服來參加葬禮的人,那些帶着哀思和鮮花趕過來的親人、同事和朋友們,他們的面容看上去就沒有想像中那麼憂傷。甚至他們手臂上別著的那朵絹紙白花,在陽光中都變得嬌美和燦爛,每一片花瓣薄如蟬翼,柔嫩透明,散出真花一樣清新的香氣。
“來了嗎?”
“來了來了。”
“多麼不幸啊!”
“說的是。誰都想不到的意外。唉,孩子最可憐!”
他們輕聲交談幾句,而後分開,尋找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
陽光無所不在,它照耀着墓地上新挖開的泥土,褐黃色的泥土泛出一層金紅,變得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