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23章 火車上的故事(2)
氣喘吁吁地上了車以後,對號入座,她坐在了我的對面。火車開動以後,她從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堆報紙來,攤在小桌上看。見我看她,她又撥給我幾份。她說辦報紙的人,卻經常沒時間看報紙!”
這話告訴我了,她的工作和報紙有關。於是我說:“我也辦了十多年的報紙,在一家地方報!咱們這裏,把辦報紙的,叫喉舌,北京人不這麼叫,他們叫口條。”
“口條”這個詞,把小姐逗樂了。她遞上她的名片,我也遞上我的名片,看到她的名片后,我說我認識他們報社許多人,於是,我扳上指頭數起來。這樣,我們親近了許多。她很漂亮,渾身上下,充盈着一種文化韻味。我說,我最初以為她可能是個大學生。她說我猜對了,她西大畢業,還不到一年。看着她那南方人的鼻子和嘴唇,我又說她大約是江浙一帶的人。她說這回是猜錯了她是北方人不過,她確實長得像南方人,同事們都說:“北人南相,必有大福!”我們開始熱烈地交談起來。拉的最多的話題是文化上的種種現象。我們把這次相遇看作一種緣分。雙方都很激動,都有些神經質,都現原來世界上還有個和自己旨趣這麼相同的人。後來上車的人,都用有些詫異的目光,看着這兩位熱烈的、迫不及待地傾訴的交談者。火車到蒲城停下時,我們才從夢中驚醒。女記者的目的地是蒲城。她匆匆地下車了,我無意識地跟着她,也下了車,走了大約有五十米,直到她轉回身來,伸出兩隻手在空中,向我擺了一陣,我才清醒過來,又上了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位蘇小姐自那以後,一直將她主版的報紙寄我。我們還見過一面是在西安的一次會議上,只是火車上的那種氣氛,那種心緒,那種屬於兩個旅行者的世界已經很難再找到了。可遇而不可強求,不是?類似的事還有第三次,那是今年深秋,在天津開往北京的火車上。這是一列市郊車,我坐在二層窗外是渤海灣蕭瑟的秋日黃昏,一輪紅的太陽,正緩慢地西沉。我的對面,一位年齡不詳的小姐正捧着一本紅皮書看着,那景極為誘人。小姐在看書的途中,還不時地抬起頭,看我一眼,似乎有交談的**,但當我看她時,她又迅速地將頭埋進書里了。我手裏也拿着一本雜誌,是臨上火車時,《小說家》的朋友塞到我手裏的。火車上的乘務員在送點心,她要了兩杯牛奶我則效仿着,要了兩杯咖啡。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量她,琢磨着她的職業、身份。我甚至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上去了。她粗看起來穿着有些隨意,但是細細觀察,你會現,她十分講究。她的臉肯定是美容過的,她的頭經專門的理師做過,她穿了一雙很新穎的皮鞋,肯定是名牌。她的年齡,也讓人無法判斷。僵局是這樣打破的。她有些疲勞了,於是將書合上,放在了小桌上。這時,我勇敢地將手伸過去“這是本什麼書,讓我看看!”
我說。作為對等原則,我將《小說家》遞了過去。“你一定看不起我,因為我看這樣的書!”
小姐說。接着她又解釋道,這是上火車時,為了打路途的寂寞,匆匆在地攤上買到的。這本書的書名叫《如何窺測對方的心理》,看着書名,聽着小姐的話,我笑了。原來她一直瞅我,就是為的這個緣故。我們通報了姓名。她是個女老闆,某某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大學畢業,電視台幹了兩年,又下海四年,今年,該是三十歲了吧。她也讀過我的《最後一個匈奴》,並且讀過我最近在一家雜誌上的《女人是巫》的調侃文字。這樣,我們的距離縮短了許多。從黃昏到傍晚,我們開始熱烈地交談起來。她說她的公司,她的先生和家庭,我則談我的一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那本《如何窺測對方的心理》和那本《小說家》,靜靜地被冷落在了小桌上了。她住在東直門,我客居在東四,本來,下火車以後,各奔西東,留一份溫馨的記憶,最好。可是,下火車以後,我們商量了一下,同坐一輛出租車,先送我到東四,再送她到東直門。過華燈初上、熙熙攘攘的長安街時,出於習慣心理,我將手攬在了她的腰際,上到出租車以後,我的這隻該死的手,還沒有放下來。出租車開動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叫車子停下來。她說,方向不對,她得另搭一輛車。我的手趕緊縮了回來,腦子也從浪漫調中回到現實。我央求她說,叫她不要另搭車,可以先送她,然後再送我。她並沒有理我的話,匆匆地下了車,又匆匆地向我招了一下手,暮色蒼茫中,就搭另一輛出租車走了。這以後的第二天,我的思想,長久地處在一種憂鬱中,我將這個火車上的故事,講給我的朋友楊志廣先生聽。他說,這種事他也遇到過,你可以寫封信,解釋一下,至少讓她知道,你不是一個壞人,如果她還不諒解那麼就由它去了。這樣,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給這位苗小姐去了一封信,我信中譴責自己自作多自討沒趣,我說空間那麼大,我的該死的手為什麼要攬在她腰上,我說她完全有理由蔑視我。我祈盼能得到她的原諒。信寄去后,沒有迴音。當我羞愧地寫出這些的時候,而今我明白了,錯不在自己的手,錯在自己的心,離開火車以後,火車上的故事就應當結束,不要把它留給地面。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火車上,也把自己包裝得嚴嚴的,不讓它有故事生。或者,乾脆不要有火車,乾脆不要有旅行,那就徹底地省心了。
200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