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11章 為苦難而歌(1)
這是為米生富的《枕山而眠》寫的序文。米生富長胳膊長腿,長腮幫長下巴,高高的顴骨,亂糟糟的一頭捲曲的頭,串臉胡。他的形象讓我想起一幅19世紀西歐名畫。那畫畫的是一個農民在經過一上午的勞動之後,在地頭長長地伸展身子,仰面朝天假寢的景。他全身的每一個筋骨此刻好像都在疲憊地呻吟,旁邊是山,是新耕地,是停歇的牛犋,他的臉上有一種農民式的表。由這幅油畫,我又想起普希金的一句詩。普希金站在大海邊,惆悵地唱道:而今,他長眠在苦難中。普希金這詩,是寫給拿破崙和拜倫的。米生富出生在陝北高原腹心地帶,那個最貧困和閉塞的三岔地區。在那裏,擁擁擠擠的土黃色山頭像牛頭一樣,一條叫走馬水的小河嗚咽着流過。他是喝着苦難的乳汁長大的,他是在守門的繆斯打瞌睡的那一陣意外地闖人文學殿堂的一位作家。回鄉知青的他,在田野上犁地,一個人走過來說:要成立一所學校,你來當民辦教師吧!他說:我學都上不好,還能教書?雖然這樣說,他還是停了牛犋,跟上那人走了。後來教書期間,他上了中師,成了公家人,接着又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又來到一家地方報社。據說這是從他們那偏僻村子靠上學走出來的第一個人。米生富經歷過太多的苦難。“苦難”這個詞兒在陝北,它也許意味着明天就要全家起營拔寨,將門窗埋了,走上走西口或者下南路的行乞道路,意味着隨時倒斃在路途中,意味着身被一件爛棉襖,躺在延安東關大橋旁,出賣人力。苦難的陝北啊!一一現在的那些華衣錦食的作家也在那裏煞有介事地侈談苦難,他們懂得苦難嗎?俄羅斯文壇有一件掌故。列夫·托爾斯泰在聽了一個叫高爾基的文學青年敘述完自己的苦難經歷后,他哭了,他老淚縱橫地說:“有了這些經歷之後,你完全有理由成為一個壞人!”
作家大約就是這樣培養出來。這也許是造化的有意而為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閱歷是一種財富。但是一但是一此刻我想熱淚漣漣地又一次說,滾開吧,我們寧肯不成為作家,也不要這些苦難!“聖母啊,你是一隻無底的杯子,承受着世人辛酸的眼淚!”此一刻,我的耳畔響起高爾基那撕人肺腑的呼喊聲。米生富是我的朋友,我在報社工作時的同事,我的一位老部下。我十分喜歡這個有着山民式的謙恭和嫉惡如仇性格的人。他是我對陝北的懷念的一部分。這大約是他的第三本或第四本作品集了。我已經說過我不再為人寫序了,但這次我還是提起了筆。我用我的筆獻上我對他的文學成就的祝賀和對這位作家本人的祝福。是為序。
199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