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A章(一)(4)
景文祥吩咐員工們到樹蔭下去涼快一會兒。員工們四散而去了。
空氣里的硝煙味兒還沒有散盡,午後的太陽光更加凝重而毒辣。松陵村在家的大人小孩都湧向了出事現場,女人們大都沒有見過這場面,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孩子們像趕上了節日似的,他們頂着太陽撿拾沒有爆炸的鞭炮。緊張的空氣稍微有些松馳,但變得更加凝稠了。
這時候,景家家族裏最年長的景德勝老漢來了。年過八十的景德勝鬍子頭全白了。他是景文祥的爺爺,也是松陵村長輩中的最後一個炮人。解放前,他做過國民黨的保長,解放后,戴過富農分子的帽子,挨過鬥爭,被革命群眾毆打過。他一來就找景解放:“解放呢?解放幹啥去了?”景文祥說:“進縣城了,爺爺。”老漢一聽,沒有傷人,沙啞着嗓子說:“這就好得很,做炮的人是虎口裏拔牙哩,松陵村的哪一家炮坊沒出過事?”老漢拉住景文祥的手說:“爺給你說,解放他大爺爺叫滿義,滿義手裏出過三回事,死過好幾個人;解放他親爺爺叫滿倉,滿倉手裏出過兩回事。出了事不要害怕。”景文祥說:“我們不害怕。”景德勝說:“不出事不叫炮人。炮坊炸塌了重新蓋。”景文祥說:“有爺爺這句話我們就有膽了。”
景德勝老漢繞場走了半圈,他給景文祥用手朝西南方向一指:“解放他爺爺就在那裏出過一回事,差點兒把自己炸死了。”老漢仰起淹沒在白白須中的腦袋,眯着雙眼——不是躲避依舊很饞火的太陽光,好像有意讓已經流逝的時光在眼前重現,他的身心彷彿在七月火熱的午後輕輕地漂浮起來了。在晚輩面前,他是一副什麼都經歷過的模樣,他歷經的每一次爆炸如同畫面一樣很自然地在他面前展開了,畫面上硝煙滾滾,血肉橫飛。這裏一條手臂,那裏一段肚腸……如今,炸死的和沒有炸死的都被埋進了黃土之中。景解放的炮廠爆炸勾動了老漢好久沒有翻動的記憶。他朝西南方向遠眺了一刻,似乎又趟了一回歷史的河水歷經了一次昔日的災難,彷彿讀書人讀完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小說中的最後一句才合上了書本。
景德勝老漢收回了目光,給景文祥說:“解放回來后,你給他說,千萬叫他別害怕,咱做炮的人是吃火藥長大的,啥事都不怕,就是死幾個人也沒有啥大不了的。炮還是要做。”景文祥說:“爺爺說得好。”景德勝老漢捋了一把雪白的鬍子,他說:“娃呀,不是爺說得好,景家炮做了近千年了,傷人的事年年有,景家炮至今沒有斷了根。”景文祥聽得出,作為炮人,年邁的爺爺有一種榮耀感和自豪感,爺爺的遇事不驚,使景文祥很感動的。
送走景德勝爺爺,景文祥看着老漢瘦小的背影在毒毒的太陽底下越變越小,直至小得有一拃高。在那背影深處,在松陵村的街道上,有一群兒子娃娃在高聲吶喊:“一個娃娃一拃高,突兒一跳就飛了。”兒子娃娃們掏出自己的小牛牛端在手裏,一個給一個身上撒尿,邊撒邊喊。他自己,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父親,以及上溯到上百年、幾百年的先祖們兒時都是這樣喊叫着長大的,他們喊走了自己的童年,走進炮坊,又從炮坊里出來……直到年邁,一代又一代。看着景德勝爺爺被村莊淹沒了的身影,景文祥搖搖頭,抹了一把汗,走向了爆炸后的廢墟。
鄉農機站的兩輛推土機開來了。景文祥指揮着員工們清理現場。當初,景解放之所以叫景文祥來當副廠長,一方面,景文祥的確精明能幹,景解放覺得,景家炮以後還要景文祥這一代人傳下去;一方面,景文祥是自家人,景文祥的曾祖父和景解放的祖父景滿倉是親叔伯兄弟,也就是說,景解放的曾祖父景炳緒和景文祥曾祖父的父親景長緒是親兄弟。景文祥對做廠長的四爸很尊重,兩個人配合得相當默契,景解放負責生產,景文祥負責銷售和採購。由於管理得好,雖然企業規模不大,效益還是不錯的。
景文祥聽爺爺不止一次地說過炮坊爆炸的事,但他從來沒有歷經過。一場爆炸把他簡直炸懵懂了。景解放去了縣醫院以後,他半天醒不過神來,處在驚恐不安之中。昨天還好端端的廠房,說沒有就沒有了。厄運的降臨連招呼都不打,人的一生真是有許多始料不及的事!景文祥身上缺少的是爺爺的膽識和自信,但他比爺爺那一代人心眼兒多,機靈得多。辦企業不比種地,就需要他這樣的精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