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錦繡谷之戀(16)
她竟想到了\"愛\"字,她禁不住像一個中學生似的戰慄了。***她從他的背影了解到他的戰慄,他們的戰慄穿透了他與她之間的空地,在空地中的一塊岩石上方相遇了。這時,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已回到了她的軀體裏,她的心載得滿滿地回來了,她的心滿載而歸了。她的心周遊了一遭,採集了滿滿一心的快樂回來了。
她卻又覺着了苦惱,苦惱從快樂里冉冉地升起。她隱隱地有着一種不悅的預感,預感到這愛將要落空。這將要落空的愛蓬蓬勃勃地,一往無前地生長,這愛無時無刻不在抽枝,芽,長葉,昨日還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參天的大樹。她新的生命附着這樹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她的脫生全是因為著與他的愛,她相信,他也因着與她的愛而脫生了。她再不能退卻了。那邊在招呼她拍照留影,別人都依次輪流照過了,只剩下她。她極不願地慢慢走了過去,腳底的岩石傾斜着,偏偏向著懸崖邊而傾斜,她一步一步朝上邁去,心裏緊迫着,似乎懸崖下的谷底在逼着她,她走了過去,到了溪邊,抓住一塊突出的石頭,靠在了上邊,石頭將懸崖與她隔離了,她這才稍覺着安心。安心之後她便感到了窘迫。攝影是出版社的美編,懷着要將每張照片變成封面或封底的決心與信心,且又對她抱着極大的希望,苛刻地要求她做出種種的明星姿態,她暗暗地得意卻無比的窘迫,因為他在,他的眼睛看着溪水,依然背對着她,可他的背影是深諳一切的。可她沒有辦法了,她已經坐上了一塊岩石,她是再下不來了。她只有耐心地聽憑攝影的擺佈。窘迫使她像個中學生那麼害羞而天真,吸引了無關的遊人的注意,她卻已顧不得享用這些欣賞與喜愛的目光了,她如同受刑一般,心心念念盼着趕快結束,再沒有比她這模樣更可愛的了,可她自己竟不知道,反還無比的沮喪。終於,她得以從那石頭上脫生了,她這才自如,活過來了一般。她活潑潑地跳下岩石,竟朝着他那裏走過去了,她想也沒想,就朝着他走過去了。她問他是否也照過,他說受過罪了,他是說受過罪了,她立即懂了,笑了起來。他並不笑,只用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窘,那是與剛才完全不一樣的窘,有些愉快,有些心悸的窘,想問他為什麼這樣看她,又覺得這話太輕佻也太愚蠢,便不再做聲,彎下腰拾了一把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朝溪水裏擲去。小石子無聲地落在洶湧的水上,無聲地走了。她感受到他目光的撫摸,她渾身都暖透了又涼透了。石頭擲完了,他卻還看着她,她鼓起勇氣向他的目光迎戰上去,他啟開嘴唇,問道:\"好嗎?\"她回答道:\"好!\"水聲是那麼宏大,震耳欲聾,卻忽地靜了一下,他倆的聲音清亮清亮地凸起在灌滿山谷的水聲上面,他們彼此都聽得再清楚,再響亮不過了。
這才是世界上最最不通又最最會意不過的交談,最最簡短又最最盡的交談。他們好像在這幾個字眼的交換里將自己的一切都交託了。當他們離開三疊泉,開始了向上的九百五十六級的長征時,他們的心是無比的純凈,晶瑩剔透。他們並排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時被前來或後來的人衝散,便只能一前一後靠在路邊,等人過去,漸漸地就落後了。九百五十六級台階是筆陡地朝上,不一會兒,她便氣喘了,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她的手交出去了。她把她的手交出了就再沒收回來,從此,他們便用手作談了。
三疊泉漸漸在後面了,他們一步一階地在山谷的壁上攀緣。石階是再整齊也沒了,一級一級地向上,再沒個歇腳的地方,幾乎是不能鬆一口氣的,必得一口氣地登上九百五十六級台階。他們漸漸調整了呼吸與腳步,有了節奏,便覺得輕鬆了,腳只需機械地抬步,手便可專心地對話了。輪到她問了:\"累嗎?\"他的手回答:\"不累!\"\"謝謝!\"她的手感激地說,他的手便說道:\"不謝。\"然後沉默了,再不作更進一步的探試與交流。他們畢竟人近中年,深知如何保存感,使之細水長流,深知帷幕揭開之前的美妙境界理該盡領略,而帷幕之後一目了然便不過如此了。他們都是有過一次以上感經歷的人了,感已經塑造過了他們,他們便也能夠塑造感了。他們與感之間早已有過交戰,他們其實是知己知彼的了,儘管心裏到死也不會承認。他們已經決心去愛了,真心真意地愛,全心全意地愛,專心專意地愛,愛得不顧一切。他們知道假如一個人喪失了愛心,便失了一半,於是他們寧可犧牲了這一半而去挽救那一半。他們是讀過書的人,受過教育,見多識廣,深知人應該是怎麼樣,並朝着這目標努力。他們喜歡悲劇,為許多悲劇激動得徹夜不眠,那中間悲壯的細節纏繞着並襲擊着被失眠折磨得虛弱不堪的他們,他們極輕易地就被俘虜,做了囚徒。從此,他們便覺得心裏梗阻了一點兒什麼,使得平靜的生活有了些麻煩,亦有了些色彩。他們渴望着過色彩斑斕的生活,他們是不甘於平庸的人。平常的生活使他們厭倦,他們願意生活很不平常。而他們恰都有着番茄的想像力,因他們的想像力得於他們的教育和職業,這教育和職業又磨鍊了他們的想像力,使之非常達,充滿了動力,一旦動,簡直可以創造一個世界,更莫說是創造一個小小的感的波折,那真才是遊刃有餘。他們極富犧牲精神,為他們所認為值得的,可以不計代價與後果,而他們又深知一切的底細,非常的聰明。他們絕不會去糟蹋自己的希望,他們明白希望是比事實更美麗的,明白希望成了現實也會索然無味。於是,他們便將希望保存着,久而久之,不知不覺,他們竟有了一種能力,便是將事實還原成希望,還原成理想,這樣,他們便可以永遠地惴惴不安着,永遠地激動着,永遠地像個孩子似的渴望着,胡思亂想着。因此,他們那份全心全意,真心真意,專心專意的愛,在冥冥中便有了安全與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