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荒山之戀(6)

6.荒山之戀(6)

他像得了赦令,順從地走到一邊,放下東西,舀了一盆水,開始洗臉。***媽在一邊靜靜地擇菜。

洗完臉,他打開行李袋,拿出兩盒點心:\"大哥捎的,一盒給爺爺,一盒給媽。\"

媽看了一眼點心,說道:\"老大又花錢。\"不再說什麼。

回家的儀式簡單而順利地結束了,他又回到了家裏。離開這兩年,那宅子像是更黑暗而陰森了。他天天躺在後廂房裏看書。天井裏那一棵臭椿樹衝天的高,擋了窗子。他就着葉縫裏漏進的几絲光線看完了一本本的厚書:《濟公傳》、《西遊記》、《紅樓夢》。一天只有三頓飯和爺爺的兩次召見,他才出房門,其餘時間全在房裏,躺在竹榻上,看書,還想心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心事可想,只是獃獃地靠着,什麼都不想。耳畔有聲音流過,是大提琴的聲音。他腦子裏常常整天整夜地響着一大提琴的練習曲,樓梯一樣上下。走兩步,退一步似的迴旋着前進。進到最高處便回頭往下走,仍然是走兩步退一步似的迴旋着後退,無窮無盡,永遠不會結束。無論他在幹什麼,吃飯、睡覺、看書,經受老爺爺的檢閱,那練習曲只是不間斷地反覆。他非常非常的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為他是無權去想了。並且,大提琴的回憶,是伴隨着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說,是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伴隨了大提琴的回憶。他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生過,都只是一個亂夢。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為那一切都不曾有過,他才可能平靜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然而,事實上,一切都生了,一切不曾生才是個真正的夢。那夢只有在後廂房內,臭椿樹蔭影的遮蔽里才做得安逸。一出了門,走到街上,太陽灑滿了全身,輝煌得耀眼,江邊碼頭的汽笛一聲長一聲短,再有幾個熟人迎面而來,問幾聲好,夢便會醒了。所以,他比先前更需要這陰暗,需要這陰暗的保護,儘管他憎惡。他簡直不能上街,即便買盒火柴,打瓶醬油,他都做不到。爺爺召見孫兒時,特意地轉向他,說:\"是坐禪?還是讀經?大上海過了兩年,過得那麼尊貴,那麼蹊蹺?\"說罷便陰慘慘地笑。他感覺到母親的眼光,憂慮的注視,只是沉默,頭也不抬。他在上海過了這兩年,別的變化尚沒有,卻是不再那麼看重爺爺了,他自己也奇怪。如今他敬畏爺爺,全是為了媽,也因為習慣。他做過大膽的想像,就是將威風凜凜的爺爺放在上海淮海路的人群里,那麼,爺爺必定會顯出了渺小。在認識了爺爺渺小的同時,他也認識了自己的渺小,便有了一種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世界上來的,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在黑暗的屋子裏,在透過椿樹葉子縫隙忽隱忽現的光亮里,他覺着一片虛無,心中充滿了悲哀。他自以為很渺小,實際上卻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他在黑暗的遮蔽里自由地、任意地擴張自己的屈辱、卑鄙、委屈和悲哀。

大提琴的聲音總在耳畔流動,無時不在,唱着同一練習曲,低處渾厚深沉,高處雄健激動,間了江邊碼頭的汽笛。這聲音騷擾着他,連夢都做不安穩了。

這一日,他聽見爺爺的龍頭拐杖打在母親的背脊上,他認定這全因為他的不是,便伏在枕頭上傷心地哭了。眼淚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斂不住。他一心裏都是絕望,都是灰心,這世界全是無辜的不幸,哪裏有一點兒快樂?他幾乎把眼睛哭出了血,實在哭不動了,他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軟軟地躺在竹榻上,心裏卻一片明凈,他甚至有些快樂起來。臭椿樹沙啦啦地掃着窗欞,將血紅的夕陽東一絲西一縷地掃進窗戶。他四肢無力,心裏卻明澈極了,好像眼淚將一切雜質沖洗了出去。

他畢竟只有十七歲,無論是多麼纖弱,卻還有着充沛的新鮮的活力,陰鬱只是暫時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當他還沒有將這希望一點一滴消滅光以前,他必定還將走很長的路,享很多的歡樂,受很多的痛苦。

江邊碼頭的汽笛隱隱地叫,像是一種神秘的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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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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