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荒山之戀(9)
二十八
再沒有比蜜月里更甜蜜的了。他將過去忘了,也將未來忘了,被眼下實在的歡樂充滿和滲透了。從沒指望過的溫柔體貼。他這才現他的肌膚已經飢餓了三十三年,渴望了三十三年。女人的愛撫是那樣令人激動,令人陶醉。\"我要對你好。\"他喃喃地對她說,\"我要對你好。\"他一迭聲地喃喃道。只有一輩子的,全心全意地對她好,才能回報她的溫柔的愛撫。他覺得,她的愛撫將他整個生命挽救了。他們幾乎是徹夜地溫柔着,只覺得時光過得太快。天藍的窗帘還沒黑透,便薄了,淡了,顯出窗欞格兒的影子。房間僅只七平方米,硬從道具間擠出的一角,砌了牆,另開了門,可是,這於他們,是最美麗的房間了。每一件東西因為她的安置,都像到了家似的安適,又因為他從母親那裏承來的潔癖,擦拭得乾乾淨淨,嶄新的一般,無法掩蓋的破舊損傷就像是古樸的裝飾,反顯出別緻。四尺寬的雙人床貼着南牆,差一點兒頂住頭腳,頭上剛好擠下一摞箱子。箱子上鋪了塑料布,放了一排樂譜,一張倆人的小照。北牆立了一尊大櫥,由於櫥門上鏡子的反射,房間好像加深了一進。櫥與床之間,是一扇窗,窗下一張方桌,鋪了潔白的桌布,桌下塞了四隻方凳。桌子對面是門,門邊是煤爐、碗櫃,一應吃飯家什。再沒有比這更溫暖更周到的小窩了。他幾乎以為他受了三十三年的苦和罪,就為了這一天的酬報。
他有了家了,他這才感到了安全,感到了安心。他時時處處感覺到家的溫暖可靠的圍護。這圍護跟隨着他,包裹着他,使他勇敢了,開朗了。他竟不再懼怕與人接觸,不再懼怕與人交往。他慢慢地放下了武裝,鬆弛了戒心。家,將他在熙熙攘攘的世界裏狹窄地圈起,他的生活反倒開闊了。因為有了退避的後方,所以他甚至敢於做一點點進取的努力了。
他開始有了朋友,一些也是從南方來的不甚得意的朋友。和他們在一起,他可以少一些自卑,因而也更自如隨和。他開始在自己的小窩裏請客,將方桌從牆根拉出來,靠着床,床上便也可以坐人了。她會燒菜,全是南方口味的菜,蛋餃線粉湯,茄汁排骨,青菜炒得碧綠,豆腐燉得雪白,一一端上桌子,文靜安詳地接受大家的讚揚。然後似是無意地瞅他一下,溫柔地勸阻他喝得節制,他則甘心愿地收斂了。她的管束叫他覺得無比的親愛,他願意像個乖孩子似的蜷在她懷裏,由着她溫存地責打。他多麼多麼的感激她啊!
她的腹部神秘地凸起,她做了一件細條子的孕婦衫,套在毛衣上,顯得又天真又莊重。隨着腹部日益漸進的凸起,她變得更溫存體貼。似乎在培育嬰兒生命的同時,也培育了母愛。他在她跟前,竟學會了淘氣。晚上,她脫了鞋,靠在被窩上織着可愛得要命的小毛衣、小毛褲。他便也脫了鞋,將頭枕在她凸起的腹部。\"別為了兒子,忘了丈夫。\"他這麼說。她便用那織了一半的可愛的小毛褲、小毛衣,輕輕地打他的額、鼻、腮,手上依然勤快地織着。他便拾起線團,一縷一縷地給她扯線,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閑話,無聊得可笑。她不答理他,由着他胡說,見他說得荒唐了,便微笑着欠起身子,俯下頭,用下巴在他額上摩擦一下。他望着天藍窗帘後面朦朧的月亮,想着小時候常聽的、早已忘了這會兒卻又想起來的故事,入睡了。醒來時,便現自己原來躺在暖暖的被窩裏,一雙柔軟結實的手臂圍住他的肩膀,他是無比的安心而又幸福。
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他似乎還沒有享夠婚姻的快樂,來不及去體驗父愛。又似乎是,他還沒嘗夠母愛,所以並不急於做父親。可是憑着他溫柔善良的天性,他還是愛這個臉兒皺巴巴的小東西,歡迎她參加進自己的生活。而她,也絕不讓他有一點兒被分割了愛心的感覺。不讓他覺得,那小東西正在與他分享她的溫。而是叫他以為,從此有兩個女人在一起愛他,他更富有了。她心裏的愛是有增無減,幾乎源源不斷。她抱着女兒,讓他一股腦兒全部抱住,或是讓他抱着女兒,一股腦兒全部被她抱住。由於她深厚的愛心,本是穩重自持的她,卻也生出無數溫的小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