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荒山之戀(6)
女孩兒卻儘是樂。***
二十五
輿論永遠比事實先行一步。當團里的人都以為他們在談對象的時候,其實他們只不過在樂隊排練廳聊天;當團里風傳他們天天早晚在小雜樹林裏手拉手散步的時候,他們才剛剛在她寢室燒酒釀蛋吃;當團里已經批准他們私訂終身,應許他們做兩口子了,其實他們這才終於去了小雜樹林幽會。因此,在他倆都還猶豫着不敢明朗表態的時候,外界就幫他們揭開了這層紗幕,促使他們的關係飛快展。春節慰問演出之後,團里給遠路的職工放了探親假,他們便一起回了南方。他先跟她到了南京,與她父母見了,得到默許之後,才帶着她一起回了他的家。
家住在一條窄巷深處,十幾戶人家,圍了一方天井。天井的石板地上,長了厚厚的青苔。一棵極高極大的槐樹,遮住了陽光,使得天井裏終年都是陰暗暗、濕漉漉的。他家住了朝北的兩間房間。母親雖是天**整潔,一刻不停地擦洗,也抵不住陰濕的空氣給每件東西布上暗綠的霉點。並且,越是洗刷得勤快,霉點的生長也越是迅速和茂盛。一走進房屋,一股陰冷的霉味兒撲鼻而來,簡陋的傢具被鹼水洗得白,灑了黃黃綠綠霉點剝了皮似的,顯出了寒酸。他羞愧得幾乎不敢看她,後悔帶了她來。可是這又是必要的一步,如果沒有母親的肯,他是不能做最後決定的。母親的威望勝過了一切,他愛母親,也勝過了一切。早已是頂天立地的大哥,結婚之前,也必將大嫂的照片寄給母親過目。如果不走這一步,他們永遠不得安心。母親正坐在靠牆的方桌前,湊着後窗里射進的一縷陽光在穿針。陽光落在那根棉線上,遊絲兒般的亮。他叫了一聲\"媽\",她轉過臉來,止不住有點愕然地望着他,手裏仍然擎着那根金絲兒似的線,背後的窗口傳來水聲和嬉笑聲,那是公共自來水管,有人頭閃過。
\"媽。\"她也叫道,比他更自然,也更平常。
媽便放下針線,說:\"洗洗吧。\"
他去拿洗臉盆架上的臉盆,不料她已經拿在手裏,彎腰從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又加了點兒熱水讓他先洗。他將臉埋在溫水裏,屏住氣。水溫柔地貼着臉,像是愛撫。他覺出有一雙手在給窩着領子,先從頸后開始,慢慢沿着領圈移到了前面,觸到了他的喉結。手是暖和而厚實的,指頭卻靈巧。他的眼淚沁了出來,溶在水裏,心裏充滿了感激。
晚上,爸媽仍然睡在窄小的屋裏。她和五妹睡一張床,他則和幾個弟弟擠兩張床和一席地鋪,中間並沒有任何東西隔開。他帶着弟弟們在天井裏逗留,直到她們上了床進了被窩,由五妹大聲通報了,他們才魚貫進屋。洗臉,洗腳,上鋪。後窗上只扯了一塊薄薄的玻璃紗,皎潔的月光穿透進來,將房間照得敞亮。他朝天躺着,知道她也是朝天躺着,心裏意外的平靜,並沒有一點兒騷亂與害羞。最小的弟弟在講一則街坊的故事,無聊得好笑。他笑了,她也笑了,猶如以往的自然安詳。小弟講完了,就由六弟接着講一則更加無聊的傳說。沒有聽完,大家都睡了,朦朧中還聽見有一個激越的繪聲繪色的聲音。半夜裏醒了一下,側轉身來,就看見她也側在枕上,安恬得沒有一絲兒聲音,像一個嬰兒似的酣睡。他心裏便也一片恬靜,睡去了。當他再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後窗上的一塊天,白凈得可人。弟妹們都已起身,她獨個兒站在門口,臉朝着天井梳頭,頭瀑布似的散開。陽光穿過槐樹葉落上了幾片,亮閃閃的光。她從容地梳着,一下又一下。頭抖動着陽光,陽光如水銀般在頭上滑動。她終於梳好了,將梳子插在口袋裏,開始編一條辮子。頭在她手指靈巧的擺弄下,活潑得像一尾黃魚,跳躍着。她將編好的辮子盤在了腦後,足足盤了兩圈,然後用卡別上,這才轉過臉來。
陽光在她身後,她背着亮光走來了。寬闊的額頭,高高的鼻樑,端正的嘴形,忽然煥出奇異的光彩。他這才現她是很美的,那美里有一種聖潔的意味。他獃獃地躺在床上,望着她一步步地走來,走到床前,朝他微笑着,又用手拍拍他的額頭,說:\"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