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一筆待定

第992章 一筆待定

李樂說的“撿漏”,話裏帶着調侃,可也透着無奈。

來了幾天,所見所聞,落在其他人的字裏行間,就是一篇悲劇性的情感基調,揭露、情緒低沉的趨向的新一版的“傷痕”文學,或者是帶有不同目的性質的口誅筆伐,亦或是帶着廉價的優越感的歪掉的抹黑。

就像張奶奶說的那樣,在“槍杆子”不松、“刀把子”不偏的前提下,還想讓“錢袋子”不虛,有人就只能想法子歪一歪“筆杆子”。

當李樂把時間線拉長,用一種社會學角度來看待,這是時代浪潮下的一種社會結構的轉換。舊的瓦解,新的尚未建立。而在瓦解過程中,釋放出巨大的破壞力。

而這種破壞力,滲透在每一個角落,左右着每一個人的選擇。

個人、團體、機構,無法抵擋時代的浪潮,李樂想做的,能做的,只是在這股大潮里,儘力撿拾起幾道浪花。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鍋裝不下;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需要兩個燒烤架,一個噴醋,一個加辣。再來一箱雪花,讓我們勇闖天涯。

車子停在莫地溝的一條小巷一家沒有名字,只有“抻面”倆字的小店門口。

原本就是想找個人多的小館子填填肚子,卻沒想到在這裏吃到了味道挺不錯的“傳統美食”,雞架。

在李樂的印象里,這玩意兒在南邊叫雞鎖骨,山寨版奧爾良口味兒,過油一炸,十五一斤,買半斤送半斤。配上罐啤酒,就是一頓挺愜意的男人樂。

可在這邊,拌、烤、熏、炸、醬、炒、鐵、煮,似乎所有的烹飪技法,都能用在這上面。

面館裏,賣的是煮雞架,配上一碗抻面,一碟素拼,一瓶啤酒,三三兩兩坐一桌,還挺熱鬧。

李樂撕下一塊,嘬了幾口,吐掉骨頭,“誒,你們那邊好像沒見過。”

“這玩意兒,有,很少。”連祺一撩頭髮,擦擦嘴。

“嘿,還有地域差別啊。”

“可不,就像鍋包肉,這邊都是番茄醬,我們那邊還有龍江,都是糖醋的。其實你聽我們口音也有差別。張曼曼和我就不一樣。”

“倒是聽出來點兒。”

“不過在外面,都是一家。”

“老鐵么。”

連祺一瞪眼,“別扯淡,在這兒說這詞兒,就和你突然在大街上和自己的朋友說哈嘍啊,我的姦夫,哈嘍啊,我的淫婦一個意思。”

“艹,那下回得注意了,還是說燕京語音為標準音,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着作為語法規範的現代漢民族共同語吧。”

“那不就是普通話?你廢這麼多話?”

“這不又多幾十個字兒不是?”

“沒人說過你碎嘴子么?”

“我隨我爹。”

“嘿,這話,無言以對啊。”

“可不。”李樂一扭頭,“老闆,再來碗面!再來個雞架,多放芫荽,榨菜。”

“等着,前面還有兩碗,”老闆從小廚房探出頭。

“嚯,老隋,家裏來且了?門口這這車真氣派。”

隨着聲響,一個光着腦袋,穿着黑色大衣的大高個兒男人,推門進來。

“哪有,那桌那兩口子的。”

“老闆,不是兩口子,俺們倆也不是老鐵。”李樂聽到,趕忙解釋。

“哈哈哈哈~~~”

一屋子食客都笑。連祺臉通紅,指着李樂,嘴裏嘟囔一句,抬腿跺了李樂腳面子一下。

笑聲過後,大衣男人找了靠邊的一張小桌坐了。

老闆又從廚房探出身子,“老規矩?”

“對,酒我自己帶了,就不喝你的了。”

“得,少掙你三毛錢。”

“我多要個拍黃瓜,你不就賺回去了?”

“謝謝啊,今天沒了。”

“沒了你開個屁的店。”

“滾犢子,你不看看這都啥前兒了,早特么過飯點兒了。”

“趕緊滴,撈個雞架子,我自己撕,給我找個雞屁股大的。”

“放心,照着你媳婦兒的樣兒找。”

屋裏又是一片笑聲。

“老隋,你個狗日的!”

還有人起鬨,“老張,這你都不削他?”“要我,我可忍不了。”

“滾蛋!有你們幾個啥事兒。”

男人罵了句,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個玻璃杯,擰開蓋兒,一口,下去一半,長舒口氣。

“嘭”的一聲,老闆從廚房出來,把盛着雞架的鐵盤子往桌上一頓,“給,自己撕,按你要求,屁股大的。嘿,我說你怎麼不買我酒了,這喝上散簍子了?”

“糧食店打的,小燒,味兒不錯,拿杯子,勻你兩口。”男人晃了晃杯子,“這點兒,也沒人來了。”

“等着。”

老闆又給李樂把面送過去,去柜子裏翻出酒杯,坐到男人對面。

“誒~~~滿上,滿上。”

“滋兒咂”一口,也是一杯見底,“再倒再倒!”

“你這艹性,我就這點口糧了。”被喚作老張的大衣男人捂着杯子。

“小氣個啥,回頭還你一瓶二兩五。”

“你說的?那成。哎哎哎,你個犢子,特么別吃我的菜!”

“嘿嘿嘿。”老闆漱了漱手指頭,捏起杯子咂了口,“今天咋樣?去劇院那邊找到合適的了么?”

撕掉雞架上一塊肉多的,嘴裏一嘬,吐掉骨頭,“沒啥好的。都是些力工活,咱們干不來,也干不過那些進城的。”

“那是,你是鉗工,有技術,有證。”

“我這技術算啥?現在有幾個廠子還看證兒的?就今天,我還看見原來咱們廠的那個李廣富,帶着一沓獎狀、證書去問招工的要不要人,人家根本不看,就問你,五百一個月,干不幹,不幹去別家。”

“李廣富?那個勞模?”一旁桌上,有人問了句。

“可不。”

“他可是全民工,不是一直在廠子裏么?馬上廠子賣給私人老闆,那也是技術人才。”

“全民個屁,人才個屁,咱們廠今年年底就賣給私人了,私人老闆說你是人才你就是,說不是你就是個累贅。”老張又撤掉塊雞骨頭,啃了兩口。

“咳咳,呃,這連廣富這樣的勞模都不要了,那這廠子賣掉之前說好的,留下多少工人的話,就不做數了?”隋老闆跟着抿了口酒,覺得有些嗆嘴,咳嗽兩聲。

“倒也不是,還是有留下的。”

“啥?”

“有關係,有人,有靠山的唄?就像那個二車間的癩子。”

“癩子?”老闆一愣,“那不是偷銅線,讓廠子和派出所處理過的么?”

“處理了有啥?人家不還是去了新陽?不是又進了改制小組?啥活不幹,一月八百。誰讓人家有個在區里當官兒的好姐夫?我聽廣富說,就當初癩子那個班組裏,和他玩的好的人,都和新公司簽了協議,年後,就去上班。”

“媽了個巴子的,這什麼玩意兒是。”老闆一拍桌子,“原本因為我們這種大集體的倒霉,還羨慕全民的,現在看,老大別說老二,都特么一個德行。”

“嘿嘿,咱們大集體的和人家全民的還比不了,人家人回家了,可有廠子還給交着保險,咱們有啥?”

一旁有人笑道,“進廠就低人一頭,等倒霉時候,還是先倒霉。”

“誒,孫哥,我聽我媳婦說,嫂子那邊也回家了?”

“嗯。”

“西露天那不是還都上着班了么?除了錢少點兒,這咋?也給優化並軌了?”

那人“嘁”了一聲道,“主業上班,可下面這些廠辦大集體可就沒人管你了,”

“那現在咋個說法?咱們也聽聽,撫城最大的廠子,別的可都學着呢。”老張問道。

“她們集團兩次大規模,一次97,男40女35,只要你願意,就給編造假材料辦理退休,今年是第二次,意思是讓一些職工並軌失業,一部分並軌內退,男50、女幹部45、女工人40,還有夠30年工齡的。”

“多少錢一個月?”

“97年提前退休的,每人每月500,這次並軌內退的,每月基本生活費280元,仨月後310元,各種保險企業繼續給繳。像我媳婦算並軌失業的,補償按756元一年,工齡都二十年,一共給一萬五。”

“這並軌失業和內退差這麼多?”

“可不,我們算過了,保險如果都按到法定退休年齡相比,97年提前退休的,那就55退休,提前15年算,退休金8萬,這就差六萬五。今年並軌內退人員按10年算,收入這十年就是三萬六,一年保險1200,十年就是一萬二,失業的又差了三萬七。”

隋老闆搭腔道,“其實按理說,礦業集團應該還行啊,現在煤價這麼高,雖說西露天不咋滴了,都快挖沒了,可別的地方還有啊?”

那人無奈道,“誰說不是?他們這兩年,擴建了油廠,成立了東露天礦。還在招人呢,可招的都是啥人?二十歲小年輕的合同工。人家領導現在的口頭禪就是不行就下班。”

“那你們鋁廠咋說的?”

“等着看,現在有傳聞,說是中鋁要收購,都覺得要是中鋁收購了,就能好了,最起碼提前退、內退啥的,都有個保障,比現在這樣,有活干,沒活算,半死不活的要強吧,”

“那要是轉到央企,能留下來的,可就命太好了啊。”大衣男老張一口酒,一口菜,眼神有些羨慕。

“兩萬多人的大廠子,能要一成都謝天謝地了。”

“你沒問題,你是高級技工的證。”

“哎,誰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對,老隋,你媳婦兒那個家政的活乾的咋樣?掙得多不多?”

“還行,一個月有個600出頭,就是沒什麼休息,一個月都得幹着。咋?”

“我想幫我媳婦兒問問。”

“伺候人,端屎端尿的活兒,嫂子那麼文氣的人也干?”

“吃飯,孩子上學,家裏還有老人得吃藥看病,你不有啥幹啥?”

老隋點點頭,“行,回頭我去問問。不過她們哪個公司還得培訓,培訓考核通過才能,最近有月嫂培訓,嫂子有文化,讓嫂子去干那個,還不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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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嫂,干哈滴?”

“就是伺候生孩子的,還有照看月子娃。”

“噢噢噢,行,這個行。謝了啊。”

“客氣啥,都是莫地溝的老夥計。”

門口那桌,聽着這些人說話,碗裏麵條已經坨了的李樂,忽覺一陣涼風蹭過頭皮。

“哥,我放你這的東西呢?”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滿臉汗珠,喘着粗氣,一進門就嚷嚷着。

老闆老隋一瞧,罵了句,“你特么還知道回來。”

年輕人瞧見櫃枱上的一瓶闊樂,一伸手,“咔嚓”拉開環,“咕咚咕咚”往嘴裏灌了幾氣兒,“啊~~~~呃,這不是去達利安找買家去了么。趕緊滴,哥,人等我呢,這馬上還得去奉天。”

“你就瞎混吧。你們廠的王主任來家幾趟,讓你去上班。”

“上班?犢子才上班。瞎混也比上班強,東西,東西。”

“等着。”

老闆進了后廚,又出來,手裏拎着一個布袋子。

年輕人瞧見,一把接過來,拉開看了眼又拉上,拿起櫃枱上的易拉罐,“哥,我走了啊,快了後天,慢了四五天。等下次來帶你和嫂子去看二人轉。”

“趕緊滾蛋,看你就上火。”

年輕人來的快,去的也快。飯館裏又討論起來。

“誒,老隋,你弟這,你不管的?”

“就他這個逼樣,我能管得了?不和我干仗就算好事。”

“大孫子老兒子,你忍着吧。”

“哎。”

“不過,我看你弟這一天天的倒騰琥珀,能掙錢?”

“誰知道,反正沒見往家拿過錢。”

大衣男老張一口喝掉玻璃杯里那點酒,一抹嘴,“早些先,誰知道這玩意兒這麼值錢,礦上那幫人,都拿着哄小孩兒的,咱們誰家沒幾個。”

“那也得看什麼色度,亮度,亂七八糟的,不是都能賣上價的。”

“那你弟這麼混,廠子裏的工作咋辦?”

“廠子,他們新鋼廠也要重新改制了,聽說現在有買家已經上門談了好幾次了。”

“那麼大個廠子,也要賣了?好幾千人呢?”

“可不。”

“賣吧,都賣了吧。”

“幾位大哥,麻煩問一下,這個啥新鋼廠,是個啥情況?”

“誒,你還沒走?”隋老闆一扭頭,瞧見李樂捏着盒煙湊過來,問道。

“我沒給飯錢呢。再說,不聽你們聊天么。”

“一共十六。”

“哦,給,再拿瓶雪碧。”

給了錢,上了煙,喝口雪碧,李樂很自然的坐到幾人中間,聽着這個被叫做新鋼廠的廠子歷史、現狀,等有人說道一年230萬噸的產能時,心裏慢慢盤算起來,給自己那個煤鐵化工能源的產業集團架構,畫上了一筆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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