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添杯土(二)

第88章 添杯土(二)

池以藍見到池粵西是在三天後。他照着池粵西給的地址到了沙田馬場。

池粵西在VIP席里冷靜地看着頭馬衝線,那匹馬不在她買的號碼之列。她不悅地咬了咬嘴唇,把手裏的薄荷煙碾滅在煙灰缸里。

就是這時候,池以藍隨着引路的侍者走進包房。

前方是事業絕佳的跑馬賽場,群眾歡呼吶喊的響徹耳際,久久未平。

等那喧鬧聲慢慢靜下來,池粵西先開口了。

“稀客。”她餘光瞧見他靜靜站在一旁,卻也沒回頭,只是嘲諷似的笑了一下。

他喚了聲“姑媽”,池粵西作出受寵若驚的樣子說當不起,場面就再度沉寂下來。

池粵西態度冷硬,他再無從開口。

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他們姑侄之間的問題始於他最初的欺騙。

他作出一副對池家大權不屑一顧的樣子,騙過了所有人,然後在池粵西深信不疑的時候給了她當頭一擊。

其實池粵西對池以驤的感情遠不如這個她一路看着長大的私生子,可那又怎樣,她最終還是會明白過來,外人說的或許是對的。

因為他出身不堪,才會慾壑難填。

外界對池以藍的所有質疑都成了真。只有她這些年一直傻傻地相信他只是個想逃出高門世家,得到自由的滑板小子。

而壓垮池粵西的最後一根稻草,無異於他對股東施加種種手段,脅迫他們一同逼宮池晟東。池粵西眼看着大哥的肩耷拉下來,彷彿是兒時的英雄一夜之間被打碎光環。

池粵西不願再回憶下去,疲倦地朝他問:“我猜你是為了上市的事情來找我,沒錯吧。”

“這只是原因之一。”

這回答出乎意料。池粵西疑惑地偏頭看他,像是覺得他殼子裏頭換了個人,半晌笑了一下。

“哦?那你說說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這一次池以藍沉默了很久,才垂眸望她,眼神很誠懇,語調顯得十分艱澀。

“對不起。”

池粵西愣了一下。場上正準備另一場賽馬,觀眾席響起嘈雜的聲響,蓋過她一瞬凝滯的呼吸。

“行。”她說,“我知道了。”

池以藍搖頭道:“我從前走進了死胡同,以為只有那樣我才能夠心裏痛快……”

“那你痛快了嗎?”池粵西打斷他,很認真地又問了一遍,“你現在快樂嗎?”

池以藍下意識退了半步,雙手握成拳垂落兩側,沒有回答。

“如果你心裏痛快,每天活得快樂,我只能同你說,祝賀你,你想要的都有了,我不怪你,只是我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做你的姑媽。”池粵西看到他深邃眼底里滾動的痛楚,接着道,“如果你告訴我你現在不痛快,每天也沒有很快樂,那我要和你說……”

她頓了頓,微微一笑:“——這一切是你活該。”

池以藍平靜地抬眸凝視她。

池粵西靠近,朝他張開手臂,最後一次給了侄子一個擁抱,而後在他耳邊說道:“好孩子,不是所有事都有挽回的可能,我想這個道理你爸爸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了,可你從來就沒有信過他,對不對。”

“我相信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她有資格被寫進池家族譜里。但我一直覺得這並不是她想要的。我也是女人,如果我經歷過與你媽媽一樣的事,我會恨死這個男人,這個姓氏,更別提讓我死後成為他名不正言不順的長房續弦。”

池以藍終於在她提及母親時難以克制慍怒,“你想說我連給我媽媽一個名分也做錯了嗎?不管她想不想要,她在地下,已經沒人知道了。這生前沒得到任何愛和尊重,現在被寫進家譜是她應得的!”

池粵西沉默良久,用那種池以藍自小最厭惡的憐憫而悲哀的眼神看着他。

她說:“這是你想要的,池以藍。一直以來想要名正言順的人,只有你自己。”

後來他們還說了幾句,也只是陷入辯解、指責的漩渦,最後不歡而散。

池以藍記得他離開的時候踹飛了一張擱着雜物的矮几,然後帶着滿身戾氣回到了海市,只當去找池粵西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也不許人再提起。

去他媽的做錯了。

他沒有錯。他只是拿回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那些選擇離開他的,是因為本就不屬於他罷了。

親情,愛情……他什麼也不需要。現在很好。他這樣想着,卻開始沒來由抗拒一個人開車回到空蕩蕩的家裏。

他突然變得很忙,有時候是在公司加班,但事情都處理完了,無班可加的時候也不回家。他會約上傅西塘、金伯南和幾個旗下不忙的滑手去他的私人板場玩。

這種滑手的聚會每每持續到夜深人靜,大家都累了,他還一個人精力充沛,興緻高昂。

有次傅西塘很擔心地問他,池六,你最近有點亢奮啊,成天不着家,是不是吃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

他給了傅西塘一杵子,而後坐在板上,長久地沉默下來。

父親嫌他礙眼,姑媽不要他,顧平蕪也不要他。

他真的錯了嗎?

即便他問自己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會有比一千次一萬次更多的自欺欺人。

*

一周后,池粵西乘坐男友駕駛的直升機時不幸遇難。她那位年輕的飛行員男友當場死亡,池粵西即刻送入醫院搶救,不久后被宣佈喪失生命體征。

據說飛機失事的原因是飛行員因大霧被迫轉向,飛入山區之後就與塔台失去了聯繫。不久之後,有人拍下附近飛機墜毀的照片,在網絡上迅速發酵。而那架飛機正是池粵西和她的男友。

出事當天,池晟東不顧周圍人的阻攔,親自奔赴港城料理池粵西的後事。遺體是在港城當地火化的。隔日,池晟東捧着妹妹的一盒骨灰回了池家老宅。

靈堂就設在老宅。前來弔唁的多是池家旁系親屬。

想來池粵西父母早逝,一生未婚,身邊所剩最親的人,也無非一個大哥和兩個侄兒。可這兩個侄兒一個與她不甚親熟,一個則在悉心看顧多年後長成了白眼狼,也無怪她生前鐵了心要遠走。

池晟東守靈到深夜不肯離去,最終累到眼前發黑,才被方姨哭着勸回去休息。弔唁的人都散了。池以藍記着父親的囑託:“小粵怕黑,你多陪陪她。”於是一直留在靈堂。

他扯了個蒲團坐在地上,扯下右臂上的烏布手圈,背靠着桌腳發獃。

靈堂的大門沒關,院子裏的草木在黑黢黢的夜裏化作輪廓模糊又張牙舞爪的怪獸。他總覺得哪裏不真切,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夢。或許從他以為自己得到一切的那天開始,就已經是個夢了。

他腦子從沒像現在這麼混亂過。他想起小時候姑媽的樣子,想起遇到跟屁蟲顧平蕪的那天,接着他想,姑媽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太奇怪了,一點預兆也沒有。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阿蕪也會突然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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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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