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無數相思(四)

第79章 無數相思(四)

顧平蕪消失的第十個月,池以藍迎來了自己的二十一歲生日。

他生在秋天,農曆八月的初五,正是見涼的時候。因為池家守着舊習,他自小過的就是農曆生日。

這也意味着,每一年,在全世界共同遵循的那個日曆上,他出生的日期都是變化的。也因此,即便知道自己長大了一歲,他卻幾乎記不住那到底是在哪一個月、哪一天。

可是二十一歲這年他記得很清楚。

公曆九月十七號,星期四。也即乙未羊年的乙酉月、丙申日。當天的黃曆上寫,宜開業,結婚,領證,訂婚。忌搬家,入宅,出行,祈福。

那天他從學校出來,去剛定下不久的公司新址和大風匯合。

路上接到周揚的電話,語氣平直地告訴他,在一家醫院查到了顧平蕪的住院記錄。

他沒意識到自己嗓子發緊,“嗯”一聲,安靜地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周揚又說,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一月,顧平蕪都一直在那家醫院,從重症監護室的出入記錄來看,應該是動過比較大的手術,所以才需要長期修養。

周揚說到這裏就停下來,沉默的意味不言自明,所以池以藍也沒有再問下去。

一年前他查不到的事,現在可以查到,原因無非是顧平蕪已經離開這家醫院,甚至可能已經離開了海市。所以盧湘不再介意他知情與否。

事實上在顧平蕪離開武定路、失去聯絡的第二天,他就去顧家登門拜訪過,卻被拒之門外。

顧長德的態度委婉,意思明確:聽阿蕪說兩人早已分手,那就沒有再見面的必要。

他吃了閉門羹回去,又發現顧平蕪的電話先是關機,隨後變空號。

在她消失第六個月的時候,他再度敲開了顧家的大門,開門的不是盧湘,是顧氏的行政總監,一個作風雷厲風行、與盧湘截然相反的女人。

他這才知道,盧湘和顧長德已經簽了分居協議。

而盧湘非常睿智地切斷了他可能聯絡到顧平蕪的所有可能。這位母親目光如炬,很早就已經明白,比起女兒的真心,他的愛情廉價到不值一提。

車子還在前行,暮色落了,散在眼底。他一個恍惚,聽到那頭周揚問:“還要繼續讓人去查嗎?”

他遲疑了兩秒,是在這一霎才突然意識到一件被他刻意忽略了很久的事——雖沒有點破,但他與顧平蕪的確達成了和平分手的意向。

他們已經再無關係。他本不必如此執着於她的消失和此後的去向。

而刻下,池以藍選擇了保持沉默,因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周揚說出“不用再查”幾個字。

隔着沙沙的雜音,周揚也並沒有再問,像是早就明白池以藍心中所想,說聲“知道了”,就掛斷電話。

是否達成分手就意味着不再相愛,是否關心對方的去向是在表明心意未絕,是否經常想起一個人就叫做思念?

而如果他此刻仍耿耿於懷她消失之前的那場告別里,到底有多少將言未語,又是否意味着他直到如今也沒有將她完全放下。

這一切又是否在宣告他分明還愛她。

並不是多麼複雜的情況,連完全作為局外人的周揚也能夠一眼看穿。可偏偏池以藍拒絕再向自己求證關於顧平蕪以“是否”開頭的任何問題。

他選擇不去違背自己最初的決定。

二十三歲那年秋天,他全優畢業,照片出現在優秀畢業生的展台玻璃里,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進行發言。同一年,他的滑板品牌“布魯斯(Blues)”隨着冠名一檔極限戶外綜藝而打響知名度,成為最成功的國內本土極限運動品牌之一。

沒人能想到風光無限的二十三歲生日是他“正面形象”的結尾。

此後他迫長兄遠走,奪權上位,氣走了原本最疼他的姑媽,將一個被池家唾棄、認定“上不了檯面”的異國名字寫入池家族譜。而民航起家的實業集團“啟東”在他手中倒轉航向,在體育產業大肆佈局,令池晟東怒而退休。

二十六歲這年,外人眼裏的池以藍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更遑論女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六年來他的戀情沒有斷過,短則一月,長則半年,無一與他走到最後。每一任都在分手的時候問過他,池以藍,你心裏是不是有別人?

殊不知他也在問自己,池以藍,你心裏是不是有一個人?

顧平蕪三個字不止一次浮現在心頭,卻又在他一笑之間消弭。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刻意尋找她的消息和去向,周揚的郵件還會定期發至他的私人郵箱,可他卻已連那個陳舊的郵箱的登錄密碼都已經忘記了。

他頭上已然頂着薄情和寡義兩個詞,無論做好人還是做壞人,都要從生到死是一個完整的角色最好。

他料定了一切,唯獨沒有算到他會來上京的板場施工地。

如果沒有再遇見她,他怎知這些年自己一直盤旋在錯誤的航路,還遲遲不知歸返。

*

“就這一次……好不好?”

池以藍失卻組織語言的能力,只能試圖以“一次”這個字眼來請求她的特赦。

懷裏的人每個骨節都硌人,又每一寸皮膚都柔軟。他想更用力地收緊手臂,卻怕弄痛了她,可放鬆下來,又怕她會掙脫。

微涼的鼻息在她鬢髮拂過,她在僵硬了半分鐘后,終於動了動,手心覆住箍在肋骨的他的手臂,心平氣和地說:“先放開,疼。”

他沒動,她語氣加重了一點:“你這樣我怎麼回答你?”

待他鬆開手,顧平蕪才回過身認真地看着他道:“我累了,明天我打給你。”

明知這是小丫頭慣用的緩兵之計,池以藍卻別無他法。

繃緊的表情像是要笑一笑,卻連牽扯唇角都變得困難。他合緊后槽牙,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跟着,閉上發紅的眼眶,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說好。

顧平蕪鬆了口氣似的,小心翼翼退了兩步,“那明天見。”然後轉身走向電梯。

這一次他沒有再追上去。

第二天,他一早收到顧平蕪發來的短訊,讓他去公司等她。

他在那裏等到午休,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門,是顧平蕪的那個小助理苗苗。她進來告知他,顧總臨時出了個急差,說改天再約。

苗苗說這句話的時候連聲音都發顫,見識過這位甲方老總的氣勢,又自以為知道了些他和自家老闆的八卦,她對自己老闆想趕跑這人的想法簡直無法理解。

什麼?老闆,你想清楚了嗎?

這麼個大帥哥啊?還是甲方大老闆啊?

你這麼溜着他玩他真的不會生氣嗎?萬一他一生氣咱們項目黃了咋整?

苗苗擔心的這些實際問題到底沒敢和老闆彙報,她畢竟是有職業道德的,於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個人感情,做一個高效的復讀機,把老闆讓她說的話一字不差復讀出來。

當然,她早已做好了承受甲方老闆暴怒的心理準備。

誰料,甲方老闆並沒有暴怒。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對方甚至輕輕笑了一下,還很溫和地說知道了。

她把人送到電梯口的時候,他還回身囑咐讓你家顧總別太辛苦,注意身體。

苗苗整個人如踩棉花,暈暈乎乎和老闆添油加醋地彙報了池以藍的反應,卻只得來老闆不冷不熱的一個反問。

“哦,是嗎?”

電話那頭,顧平蕪正在開着地熱的家裏,躺在床上,懶洋洋吃手邊一碗洗好的水晶提子。

聽到苗苗似乎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漢,顧平蕪又往嘴裏塞了一顆提子,含糊不清道:“我這幾天都在家辦公,他要是再來你打電話告訴我。”

“哦……好,我知道了,那老闆你……好好休息哦。”

“嗯。”

掛斷電話,顧平蕪脫力地躺倒,手背搭在額頭,半天沒動,像是靈魂出竅似的。

她心裏的確也是一團亂麻,工作上本就是一腦門官司,再加上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余情,頗有些心力交瘁。

心裏掛着事,效率也不高,她打開工程畫了幾個板場的道具,就興緻索然地把電腦合上了。

吃過晚飯,到九點鐘的時候,她算算西五時區正是早上,盧湘差不多已經起床,就照例給那頭撥了視訊,彙報近況。

盧湘畫著妝和她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起先只說瑣事,後來想起什麼似的,問她:“你是不是要過生日了,這次回家裏過吧?你也有段時間沒回去了。”

顧平蕪沒吭聲,她知道盧湘口中的“家裏”指的是海市。

盧湘見她不答,落下畫眉的手,對着視訊鏡頭溫言道:“阿蕪,你是大人了,對不對?”

她怔了怔,接着點頭。

這話若在幾年前問她,她或許會撒嬌說不想做大人。可她畢竟已不是從前那個阿蕪。

顧平蕪垂眼,漫不經心似的應了:“知道啦知道啦,我年底回去。”

盧湘欣慰頷首,接着又提醒道:“到時間去複診了吧?不要誤了時間,最近還沒有咳血沫?”

“早就沒有了媽媽——”顧平蕪有點無奈地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不願意盧湘老提這些,“那都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很小心的。”

她這幾年鮮有露出孩子氣的模樣,盧湘看得眉眼彎彎,埋怨她耽誤化妝,就把視訊掛了。

視訊斷掉的瞬間,顧平蕪臉上的表情一霎消失,變成一種難以形容的麻木。

手機震響,她看了眼池以藍換髮來的今天唯一一條短訊。

“面對面好好談一次。給你三天時間考慮。”

顧平蕪面無表情把信息刪掉,想了想,又平靜地把號碼拖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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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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