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漫從前(四)

第45章 漫從前(四)

顧長德公務纏身,早前便不再過來醫院。而盧湘偶爾會留下陪床,如果有事要忙,就會把助理留下照顧她。

那天盧湘恰好不在。

午後時分,她像往常那樣,怔然望着窗外出神時,有護士進來,走到她病床前,小心翼翼地詢問。

“有一位姓蔣的先生想要探望您,是您認識的人?可以讓他進來嗎?”

顧平蕪愣了半天,大腦有那麼一瞬間是空白的,幾乎是循着本能地點了點頭,可緊接着,她就後悔了。

她要以什麼方式面對他,她要怎麼說出這一切究竟怎樣發生?

可是來不及了,護士已經走出門去。

顧平蕪捂住心口,竭力忍耐過因緊張而帶來的一陣陣絞痛。

幾分鐘后,病房的門被人推開。

蔣行身長玉立,平靜地走進來,手裏捧着一束雪白的姜花。

即便臉色蒼白,眉宇間卻依然有一股凜然傲氣,讓她無法直面他灼然目光。

他就那樣隻字不言地走到她視線里,每一步都彷彿裹挾着滔天怒火,幾乎燙傷她的眼。

蔣行居高臨下地,緩緩把姜花放在床頭的柜子上,動作隨意,她看得出,那並不是一個看望病人的態度。

蔣行坐下來,雙手落在膝蓋上,攥成拳頭,瞬也不瞬地望她。

顧平蕪也知道,他不是來探望她。有什麼情緒在這一霎鋪天蓋地將她淹沒,她喘不過氣來地閉上眼睛,下一刻,聽到他緩慢而低沉的質問。

“顧小姐,在你眼裏,人命是不是可以任由你拿捏?”

她搖頭。手上的石膏其實剛剛拆掉不久,複位的骨骼還未完全長好,此刻卻緊緊攥起。劇痛襲來,可她寧願更痛,這樣心裏才會好受。

無論她說什麼,此刻在他眼裏,她就是一個罪人。

“她……怎麼樣?”

她艱難地在空白的大腦里摘取出一個問題。緊接着想到撞車那一瞬發生的所有,急切地想繼續開口解釋,卻被他惡狠狠打斷。

“放心,讓你失望了。”他臉上帶着一點冰冷的笑,字字句句都像是從牙縫裏冒出來,帶着切齒的厭憎,“她活得好好的,只受了點輕傷。”

他停了停,用詛咒般的目光凝視她,若眼神可化作兵刃,此刻她應該已經被他千刀萬剮。

蔣行一字一頓地說:“倒是你。顧小姐,聽說你傷得不輕,往後可能碰不了滑板了啊。”

她臉色慘白,努力撐出一個笑容。

“對不起,但我……”

而他似乎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起身準備離去,不再回應她的道歉。

他走到門口,微微仄轉了頭,似笑非笑道:“顧小姐,你聽過佛家說過的人生八苦嗎?”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織盛。”

他極為平淡地一一數給她聽,而後頓了頓,背對她道:“如果能讓你也嘗到痛苦,我寧願你這輩子的求不得都是我。就當是……你傷害恩雨的代價。”

門被輕輕關上。四下落入死寂,彷彿根本沒有人來過。

唯有床頭那一束姜花,靜靜充當曾有來客的佐證。

顧平蕪安靜地望向門口,雙唇徒勞地張了張,而後垂下眼睫,展露出一個充滿苦澀的笑。

原來陳恩雨沒有告訴他。

原來……真正的蠢貨只有她一人而已。

山道上發生的一切,只有她和陳恩雨知道真相是什麼,陳恩雨選擇緘默,就等同於選擇她推入萬劫不復。

那日,盧潭山。

她載着陳恩雨,疾駛在曲折的山道。

她之所以來,並非外界所言,她心懷嫉妒,要拉着陳恩雨共死。

事實上,是陳恩雨先單獨約見她,說了句近乎挑釁的“你也配喜歡他?你敢和我打個賭嗎?”

“打什麼賭?”

“為了他,你敢不敢和我賭命。開車上盧潭山,如果你能平安過了十六個發卡彎,我就給你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而十八歲那年的顧平蕪,頭腦發熱,聽憑對方的指引開着自己心愛的跑車,駛上了那條不歸路。

山道崎嶇,那是整個海市着名的飆車勝地。路上有十六個發卡彎,稍不留神,就會發生事故。

途中,身側的陳恩雨冷靜地近乎可怕,一句又一句逼問到她情緒瀕臨崩潰。

直到她在下一個急彎踩下剎車,接着,方向盤被身側的人掌控,隨後朝一側猛地滑行數米后,撞了過去。

在車子打擺傾斜的剎那,她本能地望向陳恩雨,甚至伸出手來,想要回護對方。

緊接着她就意識到了哪裏不對。

她剎車踩得雖遲了兩秒,但若任由車滑行撞去,不過輕碰在一側護欄,車輛或許緊緊是有剮蹭罷了。

可是陳恩雨搶過方向盤打轉的方向,卻使車子朝反方向撞向了一側的山體。

——而那一側,正是顧平蕪所在的駕駛員的位置。

她在電光石火間想通了前因後果,可是已經太遲了。

失去意識的最後,她看到陳恩雨冰冷的微笑,夾雜着她無法分辨的憐憫。

陳恩雨的唇動了動,她在嗡嗡巨震里,依稀辨清了每一個字眼,串聯成句。

——顧平蕪,你怎麼敢和我搶呢?

而她終於明白過來,這一場心動不單註定是要無疾而終,甚至還昂貴到險些要她拿命來償還。

出院后,顧平蕪嘗試着回到學校,但很快就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所有人都在議論她的桃色緋聞與飆車事故。

傳聞信誓旦旦地說她奪愛失敗,懷恨害人,幾乎釀成人命。人前,他們畏懼她的家世不敢吭聲,人後,他們指指點點,視她為殺人未遂的惡女兇徒。

她打給陳恩雨,只換來一句平淡的“這是你自食苦果”。

而從前在板場相熟的Ko哥好心來勸她,阿蕪,別再想大神了,也不要再動陳恩雨了。

她感到委屈至極,平靜質問:“她和你說什麼?說我故意帶她上盧潭山嗎?”

Ko哥先是沉默不語,而後嘆了口氣:“阿蕪,你為什麼還是執迷不悟?恩雨已經夠大度了!”

顧平蕪一瞬間滯住呼吸,隨後無言掛斷電話。

後來盧湘為她辦了休學。

那一年間,她幾乎很少出門。

她不知道出門遇到的和藹可親的人,是否看過在網上瘋傳的那些所謂“顧氏千金秘聞”,又是否曾謾罵過她,讓她去死。

她不再言愛,因為不知道愛之一字究竟本質是什麼。蔣行若真的愛陳恩雨,又怎會不知道陳恩雨對她的惡意,若陳恩雨只是因為覺得她不配來搶,又是否真的有必要狠心到要她以命來抵。

她無數次反思自己對蔣行的示好,更無數次復盤山道上發生的一切,最終怪罪於自己。

是她的錯。

是她不該明知蔣行已有戀人,卻還日日去板場報道,只為和他說幾句話,見上幾面。是她不該明知心儀之人不喜歡自己,卻還不撞南牆不回頭,以為愛是至死方休。

是她不該赴陳恩雨的約,在對方激將之下,為證明愛之無悔純粹,貿然上了盧潭山。

是她一開始就愛錯人,示錯好,做錯選擇,最終落得個凄慘收場,惡名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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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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