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白頭未幾(三)
今宵二樓宴會廳的後門通向一處寬闊的露台,露台盡頭是數級台階,沿着石階一路向下,就走進今宵這棟建築的後花園。
院中草木清華,種着許多白玉蘭,樹身高挑,枝椏上沒有葉子,只一個個雪白的花骨朵,再過一旬便要盛放。
暮色四合,雪白的花綴在瀲灧霞光里,恍如一幅暈染開來的水彩。
顧平蕪緩步沿着台階往下,直至最後一級,才一點也不嫌臟地坐在台階上,朝身旁指了指:“坐。”
跟在她後頭的蔣行怔了怔,雖然知道顧平蕪去美國后,大小姐做派改了不少,卻不知現在到了席地而坐的程度。
可這點驚訝,比起親眼見到顧平蕪的喜悅卻只算是毛毛雨。他現在滿心溫柔幾乎透出眼來,在他身側坐下,瞬也不瞬看着暌違已久的這張側顏。
沒等顧平蕪開口,他就說:“你走之後,我沒多久就和陳恩雨分手了。”
他並沒說,當時陳恩雨看出他心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失望至極,所以和別人劈腿后,逼他說的分手。
他還在想,要是顧平蕪問怎麼分手,他要如何將自己說得無辜,誰料等了半晌,顧平蕪什麼也沒問,只“嗯”一聲。
蔣行心一沉,低聲道:“你……不好奇我為什麼和她分手嗎?”
顧平蕪聞言頓了頓:“我只是覺得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但如果你想說,我也可以聽,就是時間太晚了,我男朋友剛剛給我打了好幾個視頻電話我都按掉了。”她說著,用近乎溫和的目光偏頭看着蔣行,委婉道:“所以你有什麼想和我說的,最好快一點說。”
蔣行聽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腦子裏就“嗡”一聲。
據他所知,顧平蕪在美國幾年,卻一直都是單身的,他還一直心心念念,以為顧平蕪為他治病,還來醫院看他,是余情未了,而他心知那時候的自己不配,所以一直在等一個機會開口。
顧平蕪回國后這幾年,他一直努力經營自己的滑板店,靠自己前明星滑手的名頭,倒也吸引了不少人慕名前來,收入小有起色,也還清了顧平蕪借給他的錢。
可怎麼會呢?
顧平蕪怎麼會有了男朋友?
大約是他臉上的難堪太過明顯、太過不加掩飾,顧平蕪也無心與他繞彎子,直說道:“我以為我沒有回復你後面發來的那些郵件,甚至沒有告知你我國內的手機號,已經表明態度了。”
蔣行張了張口:“阿蕪,我……”
“我是喜歡過你。不,也不是喜歡你。”
她打斷他,語氣平淡,好像只是陳述“明天颳風”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實。
“是我喜歡那個夢想中的我自己,只是恰好你是個滑手,形象又不錯,所以我就不管不顧把名為“喜歡”的殼子給你套上,說你是我喜歡的人。我那時候已經離開滑板太久,整個人像死了一樣,我只是……想找個寄託。”
蔣行臉色鐵青,絞盡腦汁地想要反駁她的說辭,試圖找出證據來,證明她是愛過他的,可是顧平蕪沒有給他機會。
“雖然這麼說可能會讓你失望……但我只愛過一個人。”停了停,她微微一笑,“我很清楚,那個人不是你。”
蔣行瞠目結舌,一副難以相信的表情。
她沒再說下去,慢條斯理站起身。
這兩年她和程方原闖蕩上京,創業做公司當老闆,自然養成一身慣有的上位者姿態,這時候居高臨下看着他,不禁讓人覺得那目光咄咄逼人。
可她的態度和語氣又偏偏十足溫和。
“你的錢已經還完,其實我們就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之所以會過來,是覺得你好歹也是我受人之託重金救回來的,不適合再喝酒糟蹋自己,你要是還有什麼想不開,能幫的我一定會幫,至於其他就算了。”
“因為……”頓了頓,她笑了一下,揚了揚手機道,“我男朋友會不高興。”
她說“男朋友”三個字的樣子,讓蔣行莫名想起一張熟悉的臉。
沒來由地,他脫口問道:“他……他是誰?”停了停,他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問:“是池以藍嗎?”
顧平蕪無意回答,不置可否地一笑,轉過身拾階而上,才走了兩步,卻驀地站住腳。
農曆的春初來乍到,東皇挾滿身清冷散落人間。
玉蘭,微雪,冷霞,以及掠入層雲的那隻飛鳥,無一不在見證此際。
顧平蕪怔怔地看着數級台階之上的男人,千頭萬緒,都只化作梨渦淺笑。
不管隔了多遠,他凝望她時,總是深入骨體一般。
*
池以藍看着階下的女孩,一時恍惚。
詩里說“相逢疑隔世,一別五經年”。
其實他六年後重逢顧平蕪的時候,並沒有“恍如隔世”之類的感覺。
六年,可是比五年還多呢。那時候他還覺得詩里總是誇大其詞。
可到了此時此夜,他才真正明白何謂“隔世”。
原來與別後的時日長短無關,而與他心切的深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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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後六年再重逢時,他中心無物,行屍走肉一般,只覺得一切不過是順其自然。
他不曾刻意拋舍,卻已然遺失,他不曾刻意尋找,竟會不期重逢。
那又如何?重逢便重逢,他只知道他在乎這丫頭就行了,即使不明白在乎到何種地步。
後來他想明白了有多在乎,也只將她當成難關來攻克。
人活一世,要想擁有自己的想擁有的,總是要付出些代價。他放低自尊,學着平視,也割捨權力和金錢帶來的慾望,學着靠近她的所思所想,試着如她所說,做出“改變”。
他感受到城池傾覆下失去她的恐懼,也知曉風花雪月時愛她至濃的情熱。
可無論哪一刻,都沒有此時的情緒洶湧。
當他看到蔣行,得知她可能與之見面,某種莫可名狀的情緒將他席捲,哪怕在親眼見證着林冠亨追求她時都沒有過。
蔣行兩個字,是他的心障。
他與生俱來的驕傲再三命令他忘記,可心卻不受控,牢牢記住了心愛的女孩曾將他當做別人替身這個事實。
儘管蔣行這個人,他甚至不曾放在眼裏。
和顧平蕪從阪城回來后,他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哪怕心裏梗着這根陳年老刺,卻礙着面子不願開口去問。傅西塘誤發的那張照片,是將他的新仇舊恨一齊從犄角旮旯里勾了出來。
他被經理引去蔣行的包廂,卻在包廂門口看到了獨自抽煙的盧豫舟。
盧豫舟抬眼瞧見是他,居然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朝他勾手道:“來得正好,想不想聽阿蕪的牆角?”
他沉默地跟着盧豫舟到了二樓的露台,走到台階邊緣,看到底下並肩坐着的一雙男女,衣兜里的拳已握到指節發白。
他猶豫了一秒,冷靜地在心裏權衡方案。
如果直接走下去揍人,盧豫舟不在下頭擋着,怕誤傷小丫頭。
但要是等他們上來再揮拳,盧豫舟倒是能幫襯着護住小丫頭免被誤傷。
只不過,現在他連一秒都不願意再等下去了。
這時候,盧豫舟湊過來小聲在他耳邊道:“別急啊,聽牆根兒這事,得慢慢來。”
他耐着性子聽下去,表情從陰鬱到緩和,又從緩和到困惑,再到刻下,四目相對時的恍惚。
顧平蕪說,她只愛過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