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百日閣老(十一)
“入閣幫辦?”鄭直揉揉額頭“老程,你沒瞅見如今的局面,幹嘛跳進來?”
他在迴文淵閣的路上,遇到了程敬,這老小子講有要事,鄭直這才把對方帶到了文淵閣直房。不曾想對方的要事,就是不在內書堂教書了,打算來他這做書辦。
“瞅見了啊。”程敬道“所以俺來了,如今東翁這裏需要人。”
鄭直苦笑“何苦呢?俺這位置都不曉得能坐多長,到時候捲鋪蓋卷滾了,你咋辦?”
“覆巢之下無完卵。”程敬拿出煙,想了想又收回去“如今人家都曉得了俺是東翁夾帶之中的人,與其在旁邊看着干著急,不如搭把手。若是東翁闖過去了,俺不也能跟着沾沾光!”
鄭直默然。
“那這事就這麼定了。”程敬跟着笑了起來“邊進士又該生氣了。”
“你個老賭棍。”鄭直笑罵一句“這樣,你內書堂的課不要停,下課了過來吧。”
程敬琢磨片刻,點點頭“東翁還是不放心老嚴?”
“他不算啥。”鄭直笑笑。
程敬品了品,點點頭“惺齋懂了。”
有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在內書堂教書,既然不是嚴嵩,那就是如今在那讀書的那些小內侍。雖然講都是些年幼的,可是內朝不比外朝,只要有皇恩,今個兒讀書,明個兒就能是太監。比如憲宗時的汪直,十七歲就已經是西廠提督太監。如今的局面,皇帝可是通過司禮監來挾制內閣的。
此時外邊傳來動靜,片刻后“鄭閣老,卑職典籍史策,有事。”
程敬起身,走了過去,打開門。門口的張文憲身旁,站着一個提着竹筐的雜職。
史策不認識程敬,卻認得官袍,趕緊行禮。原本七品在文淵閣也不算啥可是鄭直自打搬進來,這是除了張文憲外的第一個。
程敬回禮后,讓開。待史策來到鄭直跟前道“鄭閣老,這些是刑部部務的題本。”
“放這吧。”鄭直瞅了瞅筐里不多的幾本,總算是個好的開始。
史策應了一聲,將題本放到鄭直書案上擺放好“閣老若沒有吩咐,卑職告退。”
“這位是翰林院的程編修。”鄭直不動聲色道“日後會來俺這裏幫辦,史典籍拿一塊腰牌。”
史策應了一聲,告退。程敬向鄭直拱手之後,跟了出去。
鄭直無視了走進來,被凍的吸溜哈喇的張文憲,瞅着面前的題本苦笑。
轉了一圈,他跟前能用的,得用的只有一個賭棍,一個官迷。究竟是邊璋的那個兒子要坑他呢?亦或者三個兒子一起?
“鄭閣老質問劉首揆,敢不敢和他一起請辭,劉首揆沒吭聲,暈過去了。”谷大用繪聲繪色的將剛剛在左順門偷看偷聽到的描述給太子。
“暈了?”太子狐疑的追問“有沒有吐血?”
“奴婢近不得身,不敢妄言。”谷大用老老實實回答。
“咬文嚼字的。”太子沒忍住笑了,摘下腰上一塊成色不錯的腰掛塞給對方“快去掃聽。”
谷大用小心接過,應了一聲,興高采烈的跑了出去。
太子扭頭問白石“老白,你咋看?”
“奴婢感覺劉首揆這一暈,一世聲名都毀了。”白石講不準劉健是不是真的暈了,可是這種關鍵時候,對方暈了,也就相當於默認了鄭直的誹謗。
“劉先生應該不會如此,他的脾氣一向不好。”太子對劉健等人還是有感情的,本能的不願意把對方想的那種不堪“鄭先生有些得理不饒人了。”
白石沒吭聲。
太子卻又道“只是這究竟是劉先生他們先咄咄逼人的,鄭先生性格剛硬,寧折不彎。何苦來哉!何至於此!”
太子懂為何早課時鄭直要講那些話了,估摸着是感覺到了不妥或者聽到了風聲,曉得劉健等人要把他趕走。想到最後一眼,那蕭索的背影,不免心有戚戚然。
白石道“奴婢倒感覺這事古怪。”低聲道“依着谷少監打聽來的,三位先生原本打算對鄭先生置之不理的。可是為何突然就變了,今個兒百官隻字未提定國公案。若沒有默契,總該有一二人提上幾句的。”
太子一愣,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內閣和張家講和了?”頓時心情大壞,繼而對剛剛還惋惜的劉健等人感到了些許厭惡。整個朝堂文武百官竟然都隨着這三人擺動,可恨,可怕“可鄭先生不就是皇后堅持推進內閣的嗎?”
“太子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白石趕忙提醒,卻又立刻岔開話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時內閣揪着兩位侯爺不放,如今若是能夠犧牲鄭先生換來朝堂安穩,想來大夥還是都能接受的。”
太子皺皺眉頭“那俺們的事豈不是做了無用功?”
“不然。”白石繼續道“如今三位先生為了穩住朝堂,反而會舊事重提,以便凝聚人心。”
“對對對。”太子點頭贊同“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
白石眨眨眼“殿下真知灼見。”
劉瑾站在殿外,皺皺眉頭。正愣神,遠處傳來動靜,是王岳。趕忙迎了過去“王大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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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爺呢?”王岳語氣冷漠,瞅了眼對方身後的殿門“翰林院已經請旨,一刻之後,要為太子補早課。”
劉瑾不敢耽擱,趕忙來到門旁“殿下,皇爺降旨翰林院一刻鐘後補早課。”
不多時,白石打開殿門讓到一旁,太子大步向外走去。
“你們在這吧。”王岳不等白石和劉瑾跟上,轉身就走。
劉瑾和白石應了一聲。待太子和王岳離開后,劉瑾關上了殿門,向殿外走去。白石恭敬的跟着對方來到了廊房外,正盤算要不要趁機出去打聽消息,劉瑾卻示意他跟了進來。
這就是劉瑾在文華殿的住處,屋子並不大。除了能放下一張床,就是一個書櫃。甚至劉瑾盛放衣服的箱子還需要放在床上,實在沒有下腳的地方。可這已經代表着劉瑾在太子跟前相當有面子了。
“堯章啊。”劉瑾關上門,示意白石隨便坐。自個拿起茶碗為對方倒了一碗熱茶“俺痴長你些歲數,講些不中聽的可莫要見怪。”
“大監這是啥話。”白石立刻收斂心神“是不是奴婢有啥做得不對?大監只管提。”
“不,不。”劉瑾把茶碗遞給對方“堯章做得都對,人也聰明。俺進宮快五十載了,當初一同進來的,俺不是最聰明的,如今同年進來的,已經有人早就做了太監了。可堯章曉得為啥只有俺能守在太子跟前不?”
“大監教俺。”白石這下確認,對方不是嫉妒,而是提點。
“以後不論那些,就叫師兄,俺還受得起。”劉瑾也在內書堂讀過書,甚至因為學習出色也曾風光過。奈何當時年輕氣盛,鋒芒畢露,差點被人整死,發配去做司香。之後靜下心來,重頭再來,終於因為學識出色,這才被挑選成了太子的親隨。真講起來,如今太子跟前的,論學識當以劉瑾為首,這也是王岳處處針對的原因。
“師兄。”白石從善如流。
“俺能熬到如今靠的就是守拙。”劉瑾笑着應了一聲,也不學那些酸儒故作高深,直接道“言多必失。俺瞅着師弟之前是個心善的人,每每到關鍵時候,都會手下留情。可是如今面對小爺,咋就不能恪守本心呢?難不成師弟想,時候小爺瞅見師弟就想到了智計百出?再者小爺跟前的聰明人多,小人更多。師弟進宮不過一個多月,已經被小爺帶在身邊寸步不離,此乃取禍之道!”
白石一愣,細細一品,趕忙行禮。智計百出不就是詭計多端的正面描述嗎?確實,假如太子心裏對他有了這種印象,貼了標籤,那麼又怎麼可能掏心掏肺。誰會對陰險小人親近?剛剛太子可是對鄭直那個莽撞的流氓讚賞有加?背後暗算固然投入小收益大,可是難免也讓人心生忌憚。還有細節決定命運,天下間聰明人多的是,大夥雖然都服務於太子,可是彼此也是競爭關係。畢竟內宮一共就那麼幾個好位置“多謝師兄提點。可俺如今若是驟然疏遠……”
“你啊。”劉瑾哭笑不得“為何要疏遠小爺,這恩情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也不用裝傻充愣,那樣師弟又如何在小爺跟前立足。”
白石懵了,他真的不懂。
“如今小爺跟前得用之人有高大監,為司禮監太監兼管東宮典璽局。你們之前多有來往,跟高大監的關係可不能斷了,人家手縫漏出來點,就夠俺們嚼的了。還有魏大監,就是你不要的內官監還是左少監呢。”劉瑾揶揄一句。
白石尷尬的苦笑“小爺那是抬舉俺了。”
劉瑾繼續道“還有丘聚、谷大用這兩個人也不能輕視,他們如今跟俺一樣,身份低,可是在宮裏年頭久,人脈熟。”
白石湊趣“師兄這不是變相誇自己?”
劉瑾一愣,哭笑不得“這些人高大監,魏大監不需要師弟把他們往小爺跟前推,只需要多親近。老丘和老谷則不然,你平日裏話里話外,不打緊的時候,帶着他們往太子跟前多湊湊。別怕有人講怪話,也別怕瞎子點燈白費蠟。人人心裏有桿秤,俺們是身子廢了可是良心沒廢。”
白石使勁點點頭,劉瑾這是跟他掏心掏肺。目的自然有,可是相對於現在有些飄了的他而言,好處更大“師兄,俺在宮外有人。若是師兄打算給家裏捎話,俺可以效勞。”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能夠表達感謝的。銀子?他如今訛鄭直,確實有,可那樣事情就複雜了,也變了味。
“俺跟家裏一直沒斷了聯繫。”劉瑾突然有些動容“也不瞞着師弟。俺如今逢人就笑,不是為了俺自個,五十多的人,圖啥?就是打算日後給他們掙個出身,莫讓俺談家再走這條路。”
“咋師兄不提王大監呢?”白石發現,他也真的不會聊天和鄭直有的一拼,立刻岔開話題。太監都心眼小,此刻劉瑾站的低,可能不在意,若是日後想起來,哪個知道會不會把他砍了。
“王大監多半是不會承情的。”劉瑾收斂情緒,搖搖頭“俺們這裏,王大監資歷最深,哪怕是高大監也不能比。”
白石點點頭“俺記下了。”
看來只能莽撞多一些,才情少一些了。也對,只有留一手,關鍵時候才能保命。
學鄭流氓。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鬥爭,白石自然曉得。講實話,聽到劉健三位閣老帶着群臣上本驅逐鄭直,白石都以為這一次對方必輸無疑,只能慘淡收場,卻不想人家逆風翻盤了。這和白石昨晚上講的有沒有關係呢?他不確定,卻知道鄭直經過這麼一鬧,反而在內閣站住腳了。
之前誤認為鄭直已經權勢滔天,昨夜才會畏首畏尾。白石若是提前看穿那時的鄭直就是個紙老虎,一定不會是如此局面。奈何木已成舟為時已晚,此時的鄭直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權勢滔天了。看來有必要多讀讀書了。否則將來不要說做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是保命都難。
暮鼓響起,鄭直伸了個懶腰,瞅了眼面前的題本有些撓頭。這些是早朝以後,史策,李舉陸續送來的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司的部務,寺務,寺務的題本。他整整一日都在簽批,好在剩下的沒幾本了。瞅了瞅外邊昏暗的天色,不由為一會回家如何面對老太太,大太太,還有五位娘子頭痛。
“鄭閣老,卑職典籍史策。”此時外邊傳來動靜。
隔壁間的張文憲立刻起身走了過去,打開直房門,史策這次提着兩個竹筐走了進來。先向張文憲討好的笑笑,趕忙走到鄭直案前“鄭閣老,這是大理寺剛剛送來的補改后的題本。”
鄭直瞅着滿滿兩筐的題本,想要撞牆“放這吧。”這不是他想要的,這確實是他想要的。
史策趕忙應了一聲,將竹筐里的題本碼放到了鄭直面前的托盤上,然後行禮“閣老若是沒有吩咐,卑職告退。”
鄭直應了一聲“辛苦了。”繼續簽批。看來他今夜回不去了,畢竟大理寺補改的公務題本可不是掃幾眼的事,必須小心。他已經得罪了劉健那些老賊,又不能再找茬,可不能大意了。
待史策離開后,鄭直對張文憲道“廷鑒收拾一下,下值吧。俺今夜回不去了,你給城外的老賀講一聲,莫等着了。”
張文憲趕緊道“若不然由卑職先代為翻閱,待明日閣老再行定奪。”
經過今日之事,張文憲已經不做他想了,況且也容不得他選,只是今日早朝這驚心動魄他會記一輩子。張文憲原本心中對年齡相若的鄭直是有些抵觸的,可今日之後,他心甘情願的任憑鄭閣老驅使。沒法子,人要認命,非常之事必須非常之人,有些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過幾日吧。”鄭直沒有抬頭,一邊簽批一邊道“走的時候,你去找史典籍要兩塊腰牌。一塊給墨哥,一塊給俺十二哥,明個讓他們來這裏幫辦。”
二人雖然是進來幫辦,可因為不是通過吏部,所以不是書辦,自然也談不上九年二轉的事。不過這又不是不能操作,關鍵要看鄭墨和鄭彪的打算。鄭直不強求。
“是。”張文憲沒有強求,行禮之後,轉身去隔壁收拾了自個的東西。再次行禮后,走出直房。找史策要了兩塊文淵閣值守腰牌后,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