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百日閣老(五)
一早在頂簪服侍下,鄭直和難得早起一次的十七太太共同吃了早飯,然後夫妻二人前呼後擁的來到了前院,朱千戶夫婦還有朱總旗和朱小旗夫婦已經等着了。
按理講朱千戶娶了湯金娘,雙方就是平輩,偏偏這廝非要按照老理讓湯金娘給他們夫婦敬茶。這在鄭直看來有些多此一舉,昨個兒湯素娥卻很高興的答應了。
朱小旗得到消息,非要讓改姓‘鄭’的郭氏也敬茶,講是補之前的。
鄭直看着十七太太送出去的兩個紅包,感覺有些虧本。瞅着朱千戶這模樣,湯金娘那模樣,估摸着二人昨夜都沒睡,瞧着就氣人。待禮成之後,起身道“小旗今個兒跟着俺上值,千戶這幾日哪都不許去,在家陪着俺妹子。”
朱小旗應了一聲,給鄭氏使了個眼色跟了出去。
鄭氏立刻道“大伯和嫂子快回去吧,這裏交給我陪着太太。”
“都是一家人,不必見外。”湯素娥笑着拉過鄭氏的手,看向湯金娘“妹妹快去吧。”
妯娌姐妹都異口同聲催促,湯金娘臉色通紅。朱千戶恭敬行禮“如此就讓四嫂照顧太太,俺們夫妻先回去了。”
朱千戶習慣性的轉身就走,突然聽到身旁傳來吸氣聲,這才記起他昨夜做了啥,趕忙停下,眾目睽睽之下,扶住了原本打算小步挪動的湯金娘。湯金娘臉色一紅,卻順從的被對方扶着走了。
湯素娥笑着指指身旁,鄭氏卻趕忙道“我就在這裏好了,離着太太近些,有吩咐也動作快。”
“你啊。”十七太太笑道“有句話怎麼講的,到哪座山唱哪首歌。”
鄭氏如今寄人籬下,才不得不謹小慎微。出身武定侯家的她,從小聽多見多了,自然聽懂了湯素娥的意思。坐到了剛剛湯素娥指的座位“我聽太太的。”
湯素娥笑道“都講了喊嫂子。”
“嫂子。”鄭氏立刻從諫如流。
湯素娥應了一聲,剛剛官人看他這位義妹的眼神可不對。這一點旁人不懂,瞧不出,湯素娥卻一眼懂。只是官人既然不願意接對方進門,她就要想法子把對方變成自個的棋子。
二人正聊着,頂簪走了進來行禮“太太,十三姑娘來了。講太太這裏忙着,就不過來了,去東十七那裏散散心。”
湯素娥點點頭,繼續和鄭氏聊了起來。惠靜師太前前後後已經三個月了,是該收網的時候了。
“一線生機?”十三姐精神一振“求法師指點弟子迷津。”
經過她苦求,神機妙算法力無邊的惠靜師太終於答應耗費法力幫她化解惡煞,經過這一個月的做法,今日終於有了結果。
“姑娘的唯一生機在長江以南。”惠靜師太不動聲色道“那裏有良人相侯。”
“長江以南?”十三姐神色一滯,這就是講她終究要遠嫁。
“正是。”惠靜師太道“若是這次依舊不成……”她沉吟不語。
十三姐的心立刻提了起來“怎樣?”
“或為奴為婢孤苦終身,或……行魚又玄之事。”惠靜師太講完口呼佛號。
魚又玄就是魚玄機,唐代四大女詩人,卻也是最出名的淫道。十三姐飽讀詩書,自然懂得。可正因為懂,所以才嚇得瑟瑟發抖。顧不得旁的,把手上的鐲子摘下來放到了對方面前俯首帖耳“望法師救我。”
“其實。”惠靜師太不動聲色道“姑娘還有一條不是法子的保命之術。”
十三姐洗耳恭聽。
“找一位至陽至剛的男子,拋棄一切,不離不棄。”惠靜師太低聲道。
十三姐臉一紅,卻顧不得尷尬“敢問法師,這樣的人去哪裏找?”
“這?”惠靜師太無奈道“貧尼早就遁入空門,實在幫不上忙。”
十三姐卻委屈的抱住了惠靜師太的腿“法師佛法無邊,還望指點,日後信女自當迎法師供奉。”
惠靜師太道“至陽至剛,自然煞氣重,姑娘可留意一二。”
“煞氣重?”十三姐點點頭“信女記下了。”
越是聰明人才越自負,可也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對看到的,親身經歷的事深信不疑。經過田秀才的事,十三姐如今就對惠靜師再不敢有任何質疑。因此對於慧靜師太講的任何話,甚至比三太太和十二嫂還太深信不疑。
惠靜師太鬱悶的口呼佛號“姑娘切記,你只有一次機會,若是找錯了,就再無回頭之日。”
鄭直已經給她講清楚,讓把十三姐打發的遠遠的,莫要在搞小動作,也不會揪着過去不放。偏偏惠靜師太為人多疑,本着有備無患的想法,決定留下後手。誰曉得那個翻臉比翻書都快的光棍會不會食言而肥。再者惠靜師太也不想砸了名頭,畢竟靠着十二嫂的現身說法,她如今在鄭家是很有體面的,比如前幾日三太太就跟着十二嫂也來了。
奈何十三姐心裏,鄭十七已經被自動屏蔽,無論惠靜師太如何點撥,暗示,都會過濾掉那個好命的光棍。講實話,十三姐連做四次望門寡,惠靜師太這麼做心裏也直打鼓。若是真的把那個光棍剋死了,不但太太要吃人,她也會恨自己的。慧靜師太感覺那個光棍就是她命里的剋星,前世的現世報,任慧靜師太再詭計多端都逃不出對方的手掌心。好在如今慧靜師太在鄭家,吃穿不愁,錦衣華服,有人服侍。雖然要被那個光棍欺負,卻再也不用擔驚受怕。雖然要討好太太,卻再也不用忍氣吞聲。雖然日子過得有些乏味,卻平淡舒心。
千萬不能剋死那個光棍。
鄭直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瞅了眼幾道門外最南頭的直房,繼續看面前的題本。他如今坐在直房北頭第一間,改造完的後排五間直房全部按照他的要求打通,添加了窗戶與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一早鄭直來上值,內閣的三個老賊終於整整齊齊的露面了。劉健板著臉,始終不發一言;李東陽簡單的解釋了昨個兒缺席的事,就借口那篇‘論’寫的好,提議鄭直負責刑部,大理寺和十三提刑按察使司關於刑律方面的題本。鄭直資歷最淺,哪有他挑肥揀瘦的資格,立刻應了下來。
末了,李東陽提醒鄭直,身在內閣要謹言慎行,這自然是因為昨日關於貂皮暖耳的事。鄭直已經放出風聲,做了好人,倘若其餘三人誰再攔着,可就成了與京師百官為敵了。這就連劉健都扛不住,三個老賊只能商量了一番后,捏鼻子認了。
鄭直自然再次笑納。幾個老賊還是不給他排班值夜,甚至絕口不提遇到重大事項,需要內閣裁決需要怎麼個章程。這就是還想鬧騰,那就鬧吧。
合攏一份題本后,鄭直換了一本,將剛剛批註的題本放到了一旁紅色的托盤上。此刻右手腕隱隱發酸,他不得不停筆,稍稍休息。看着手腕上的淤痕,鄭直不由皺皺眉頭。昨夜他回去檢查,果然發現一個丫頭躲在草堆里偷窺。本打算懲戒一二,不想還是個倔丫頭。這眼瞅着都到嘴裏就差上牙對下牙嚼了,愣是被對方咬了他的手腕,把尚未醒酒的他拱開,提着褲子跑了。小蹄子,莫讓俺把你找出來。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動靜“鄭老爺,卑職內閣侍書李舉有事稟報。”
“進來。”鄭直不動聲色的提筆繼續批閱題本。他雖然要了六面字牌,可如今卻依舊不帶一人進皇城。很簡單,茲事體大,在沒有確認弘治帝態度前,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片刻后,昨日見過的一個中年人點頭哈腰的走了進來“稟鄭老爺知曉,老爺要的桌椅,木床,書櫃,茶几,火盆等物件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啥時候搬進來?”
“這就搬吧。”鄭直將題本合攏,放在了面前的托盤上“這些拿走。”
李舉應了一聲,走過來,卻愕然發現,鄭直剛剛指的紅色托盤上,已經堆滿了他早晨送來的題本。只好硬着頭皮問“稟老爺,這些都是退回的?”
內閣的規矩,書案每日擺放三個托盤,一個是早晨內閣典籍或者侍書送來的,各地或者衙門的題本。若題本無誤,閣臣簽批之後放在藍色托盤上,之後由內閣典籍或者侍書送去司禮監。若是題本有誤,需要退回,則放在紅色托盤上。
“難道這不是紅盤?”鄭直皺皺眉頭。
李舉哪敢分辯,趕忙應了一聲,端起紅盤狼狽的退了出去。
鄭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書案,起身來到藏書閣,準備找幾本有意思的書打發剩餘的工夫。沒法子,今日的所有題本,全都不合定製,他看都沒看,直接退回。之前的內閣啥規矩鄭直不曉得,也沒興趣曉得,可如今他的規矩才是內閣對於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的規矩。
不得不講,藏書閣的書確實琳琅滿目,奈何鄭直的水平也就瞅瞅話本。他又不能在直房看《水滸》,只能矬子裏邊拔將軍,選了幾本《宣宗實錄》。
待回到直房,李舉已經將桌椅,木床,書櫃,茶几等物件歸置好了,甚至每個屋內正中都放着一個碩大的火盆。屋裏頓時感覺滿當了不少,卻也舒服了不少。鄭直端着茶壺,直接走到炕座旁,脫了靴子,盤腿拿着《宣宗實錄》看了起來。他負責的是刑部,大理寺和地方上的提刑按察司,早幾日晚幾日出不了啥大事。
更何況,鄭直懷疑,李舉送來的那些題本之中,藏着三個老賊的殺招,稍有不慎,丟人現眼是輕的,他人仰馬翻都不足為奇。這幾個老賊消息靈通,曉得昨個兒刑部右侍郎魏紳得罪了他,才故意安排由此安排。可正因如此,鄭直反而猜測刑部尚書閔珪該是和內閣不對付。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自個揪着刑部不放,這三個老叟自然可以看他和閔珪狗咬狗……意思隴歸差不多。可若是自個對刑部不聞不問,那麼三個老賊就該有話講了。所以鄭直來了個擴大打擊面,你們想讓俺針對刑部。好啊,俺把所有的衙門都拉進來,誰都莫想好。莫忘了,俺如今代表的不是自個,而是內閣。
之後兩日,鄭直都是早早的就把新任的典籍史策或者侍書李舉送來的題本批完,然後史策或者李舉早晨如何送來的這些題本,頭中午前就如何原封不動的接了回去。鄭直則繼續看實錄,因為實在沒有消遣,如今不求甚解的鄭直已經看到《英宗實錄》了。畢竟宣宗是個短命鬼,一共才做了九年多一點的皇帝。
此刻鄭直才發現,原來內閣在宣宗朝時,啥也不是,最多就是個相當於縮小的翰林院,備皇帝諮詢。如此更不要提啥內閣在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時候輔佐朝政了,根本就是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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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內閣凌駕於六部九卿之上的,是英宗時期的正統初年。而那個時候,英宗根本沒有親政。換句話講,是楊榮等人暗度陳倉,重建宰權,只是換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名字‘內閣’。就這還不放心,還把內閣又套在翰林院名下。這……不就是亂命嗎?
而更讓鄭直感興趣的,也是從那個時候,天下衛所的衛倉由五軍都督府手裏,轉到了兵部手裏。也就是講,文臣趁着英宗年紀小,用皇帝的名義玩手腕,搶下了衛倉。可不要小看這一步,軍隊打仗可是打的糧餉。之前衛所軍屯由五軍都督府監管衛倉,各地衛所軍鎮對於兵部的話聽不聽兩可,只要聽皇帝的就成。可是如今糧食握在兵部手裏,並由當地親民官監管,那麼軍隊糧餉都無,就不得不向兵部低頭了。而之後朝廷向各地軍事重鎮派出的文臣鎮守使就順理成章的掌握了主動,畢竟對方手裏有朝廷大義,有糧有餉。
正琢磨,外邊傳來動靜“鄭閣老。”是謝遷的聲音。
鄭直不情不願的合攏書,穿上鞋之後,打開直房門,掀開棉門帘。不出意料,三個老賊都在外邊“諸位閣老咋百忙之中有空來此?快請進。”講完讓開。
劉健臉色難看,依舊不發一言,直接走了進去。李東陽和謝遷與鄭直謙讓片刻后,被年輕力壯的鄭直推了進屋。
李東陽剛剛在門口就感到屋裏的陣陣熱浪,瞅了眼寬敞不少明亮不少的直房內景緻,嘴角有些抽。謝遷自然最清楚,可是看到鄭直竟然把五個房間都放上了火盆,同樣無語。
“鄭閣老好生安逸清閑啊。”劉健脾氣火爆,直接道“這裏只怕比陛下的乾清宮還愜意吧?”
大明無處沒有規矩,這用碳量自然也是規矩之一。三個老叟為了做百官垂範,可是很耐凍的。
“哦。”鄭直老老實實回答“俺沒去過乾清宮,不過若真的如此,劉閣老不該上本督促司禮監為陛下多加幾個火爐嗎?”
李東陽趕緊搶在劉健前開口“鄭閣老的提議也對。只是俺們今日來,是聽了一件事,想向鄭閣老求證。”
“諸位閣老請坐。”鄭直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不着急,有話好好講,俺也想聽聽諸位指教。”
文淵閣東西直房地方狹小,尤其是東直房,每個房間地方都不大,眾人已經習慣了站着商議。偏偏鄭直把後排五間房打通了,自然不用四位閣老站着吵架。
“莫打岔。”劉健一擺手“請問鄭閣老,為何這四日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送來的題本全都被退回去了?鄭閣老如此荒唐,豈非拿國事做兒戲?”
“劉閣老。”鄭直坐了下來“據俺所知,內閣分部之後,若非首輔相招共論國事,平日裏都是各管一攤,出了事向主上負責的。”
“鄭閣老總要給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一直不開口的謝遷終於說話了“畢竟不教而誅也會讓下邊的人無所適從的。”
“也好。”鄭直不緊不慢道“敢問諸位閣老,清朝官職為何論品?”
“明尊卑。”劉健不等李東陽和謝遷使眼色,直接道“可有不妥?”
“有。”鄭直笑笑“提刑按察司按察使不過正三品,就敢列名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名前。正三品的按察使明尊卑了嗎?這還就算了,竟然有區區五品按察司僉事列名正二品的都指揮使前。這位五品按察使司僉事明尊卑了嗎?從二品的布政使司的布政使竟然對同為三司的正二品都司蔑稱‘武弁’。官已經坐到了布政使了,不小了,可他明尊卑了嗎?這些人怎麼拿的功名?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劉健,李東陽,謝遷語塞。任你巧舌如簧,詭辯超群,經驗豐富,可是面對攤開到桌面的事實,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雖然他們私下裏都鄙夷武弁,可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講,有些道理誰都懂卻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之前從內閣到六部九卿全都放任,司禮監又和武臣不是一路,何況他們也自認使讀書人,因此同樣不吭聲。歷任皇帝倒是有想改變這種狀況的,奈何人亡政息,慢慢的這就成了規矩。如今鄭直這混進文官裏邊的臭蟲冷不丁冒出來,拿這個說事,他們還真的無話可講。
李東陽最尷尬,因為他也出身衛所籍,所以聽了鄭直的理由,立刻閉口不言,不再吭聲。
“那也該就事論事,簽批時提醒一二,下次改正就好。”謝遷不得不強詞奪理。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鄭直這次卻沒有退讓“下次復下次,下次何其多。聖人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既然俺發現了問題,為何不解決,反而留給後來人為難?”
劉健哪怕火冒三丈,也對鄭直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不到一絲漏洞。後悔沒讓對方簽批都察院,否則鄭直非得讓那些無理攪三分的罵死。要曉得,巡按御史不過七品,卻是以小治大,因此他們的題本,更加不堪。不過巡按御史還有巡撫御史都是自宣德以後一點一點發展而來。鄭直可是抱着《諸司職掌》還有《大明會典》研究了幾個月,還真不一定怕。
於是傍晚下值時,文淵閣傳出消息,內閣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鄭直這位不曉得能坐幾日的小閣老還吵贏了三位老臣。這消息瞬間擴散到整個皇城,乃至整個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