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一壺春風醉,尋夢到天涯
過了足足一個時辰。
季清歡才洗了把臉從書房裏走出來。
夏季的午休時間又撞上雷暴雨,王宮各個庭院都靜悄悄的,只剩雨打芭蕉。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兒。
也可以說是不敢去。
不敢找韓梟。
“......”
“小王爺?”墨魚一身黑武勁裝踏着雨水而來,身形健碩腳步沉穩,單手舉着一把油紙傘。
另一手拎着棕紅色的糕點盒子,顯然是打算送進書房。
卻看見站在廊下落寞盯着芭蕉樹的人。
其實不久前墨魚來過一趟,碰見拂袖而去的韓王世子,隨後他在門口站了站,隱約聽見屋裏有沉悶的抽噎聲,於是便默默離開了。
因為墨魚覺得以季清歡的性格。
該是不願被人瞧見.....
聽着裏頭那人一陣陣的無助抽噎,墨魚心裏當真憋的慌,他轉頭去找了他叔父,也就是陳老五。
這對親叔侄倆險些吵起來!
陳老五質問墨魚是否早就知道,知道季清歡心念韓梟,那為何墨魚跟在少主身邊卻不勸說,就看着季清歡越陷越深,走上無法回頭的絕路。
在令人窒息的句句質問中。
墨魚一直低頭沉默着,被訓斥和指責。
直到聽見他叔父咕噥——
“這男人與男人,呃,不知能不能治好....”
可這似乎不是病症,墨魚想。
斟酌再三,沉默許久。
墨魚還是開嗓了。
“叔父,我有一次聽見您跟石頭聊天,向石頭打聽為什麼少主看起來不快樂,如今您心裏應該知道答案了,快樂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很難。叔父,我不知道少主的心聲對您來說重不重要,您是當真期盼他過的舒心嗎。”
“我自然期盼他過的舒心!可男子之間豈能...”
陳老五說不出口,憂心忡忡的嘆氣。
墨魚皺眉:“我也不太懂男子之間...我只是覺得,如果少主高興,就也無礙吧?那天,就是赴約去游湖那天,少主很歡喜的試穿了三套衣裳才出宮,還叫人給他梳發,並且破天荒的朝我說天氣不錯,湖畔蓮花一定很美。這難道不是他的舒心時刻嗎,只是少見。”
“與男子廝混如何能有子嗣?”陳老五說,“你這是幫他一起要老將軍的命!”
子嗣。
墨魚忍了又忍,沒把一番話說出口。
這番話是:
‘季家軍幾乎所有將領都曾有過家眷和子嗣。
如今有幾位將領家庭美滿?
不提旁人,叔父您自己的家眷照料好了嗎。
您重視子嗣?
可是您的子嗣呢。
那年他才三歲多,高燒不退,癱在我娘親的懷中咽氣,一度成為我娘親的夢魘。他那麼小的娃娃昏厥着喃喃喊他爹娘,當時您在哪呢。
您在跟您的兄弟們打拚功績,為了百姓和國土。
好宏偉龐大的功績啊。
所以嬸嬸和堂弟就活該有您這樣的夫君和父親?
既然您滿心功績,又為何要娶妻生子?
為了留下子嗣繼續您的功績?
您要的子嗣,以及老將軍想要的子嗣。
少主他肯定不想要。
因為少主的娘親與家禽拜堂后,也葬在你們的功績里。
那群守活寡的婦人,拚命給你們生下一堆功績。
這就是你們重視的子嗣。
是嗎?’
這一番能殺人的話。
陳墨魚咬死牙關不能說。
墨魚只說:“我要是勸了少主,像您一樣去逼迫和阻止他,他必定不舒心,連少見的快樂都會消失,叔父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要少主快樂。
又要抹殺他的快樂。
“那...只顧着自己快樂?”陳老五着重提醒,“韓梟可是韓王之子!”
墨魚道:“那又如何!少主不是第一天對世子有心,可是這麼久以來,京軍收了,西夏的王位也坐了,乃至更早一年,他自己也養活了上萬的季家軍,他哪裏耽誤過正事?是不是韓王之子有差別嗎,差別是你們會不高興?”
“韓王是何許人?那是季家軍的血淚與仇恨!”陳老五站起來看他侄兒,瞠目結舌,“陳墨魚,你瘋了嗎。”
陳墨魚嗤笑一聲:“好,季家軍的血淚。可韓王世子假死後,少主如何傷心難抑您都看在眼裏,這算不算他的血淚?這段感情再被世道不容,也是屬於人的感情吧。”
“夠了!”陳老五打斷他,“你又念叨什麼情什麼愛,我早跟你說過男兒在世當以功績為重,百姓為先,濟世博愛高於你的小愛。”
好高尚的口吻。
陳墨魚忽然來了脾氣,冷硬的板著臉回。
“那您去把韓梟殺了,把少主也殺了,你們抱着玉璽好好的以功績為重,奉獻自己以濟蒼生。我們沒有博愛的都不配活着,死了只能變遊魂,羨慕你們死後能羽化成仙?”
“胡攪蠻纏,你出去、滾出去!”陳老五砸了眼前的所有書冊。
“告退,我也正不想同你說。”
陳墨魚朝他叔父拱了拱手,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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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初——
他的妻子金珠葬身火海時。
叔父也是這樣勸他:男兒要以功績為重,百姓為先。
時至今日。
墨魚心裏的怨氣總算吐出了。
季家被民聲捧得太高,飄飄欲仙下不來。
就非要鼓舞家裏所有人都變成大將軍、大英雄,好繼續讓季家門楣受百姓敬仰,受天下英雄所追捧。
可是每個人追求的生活不一樣。
又不是誰都願意奉獻自己,一輩子只為國土和百姓活着,不顧自己妻兒家眷死活。
怎麼能強迫呢。
墨魚興許是季家小輩中第一個發現的。
就連被坑了兩輩子的季清歡,都沒意識到這點。
他們——
不該被強行綁架着延續老將們的英雄夢!
*
書房外的廊下,雨聲淅淅。
陳墨魚看着這位一同長大的季少主,比他小一兩歲,少年時他們曾有過一段很要好的兄弟情,只是長大后被英雄夢衝散了。
忙着去救助各地百姓,四散奔走。
甚至沒有時間坐着喝一壺酒。
他一身黑武勁裝打着油紙傘,站在台階底下,后移傘沿露出一雙無比誠摯的眼睛,以少年好友的身份朝季清歡問。
“你想再來嘗嘗這壺酒嗎?是春風醉。”
墨魚抬了抬另一手的食盒。
裏頭不是糕點。
季清歡十三歲那年,跟着父親嘗過先皇賜的燒刀子酒以後,悄悄跟陳墨魚說:‘燒刀子不好喝,我更喜歡你給我嘗的春風醉。’
七年後。
同為季家‘英雄夢’受害者的陳墨魚,再次拎來一壺春風醉。
他站在台階下,透過雨幕望着眼眶泛紅的少主。
說了一句他當年也說過的話。
陳墨魚顫嗓說:“如果你正難以抉擇,那就不喝老將軍的燒刀子,我們可以...可以只喝春風醉.....”
一壺春風醉,尋夢到天涯。
季阿元,我們長大了。
我們活自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