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我再也不藏你了
在陳五叔的注視下。
牆壁根處潮濕陰暗的青苔,悄聲無息晃了晃葉片,對它來說過於巨大的淚滴,細嫩的青苔根莖承受不住這份重量,搖搖欲墜的沾着眼淚,青苔要往下墜。
沉默對視里。
陳老五問季阿元為什麼哭。
“因為,”季清歡盯着五叔的臉龐,眸底泛紅閃過壓不住的失智傾訴欲,聲線顫抖的不成樣子,憑着一股對韓梟無盡的愧疚感,他啞聲開嗓,“因為我在意的人——”
“老將軍身體不好!”墨魚猝然出聲。
他伸手重重抓住季清歡的胳膊。
方才好似,又聽見冰湖裂縫的咔嚓聲了。
墨魚額頭冷汗險些下來,他轉頭盯着季清歡。
“...想到老將軍的身體還未解毒,稍有一點差池或打擊,就會致命,所以,少主很難過。”
墨魚用眼神告訴季清歡——
不要說。
沒必要將這段已經逝去的私情,昭然示眾。
既然韓王世子活着的時候你沒說。
死了就更沒必要揭出來。
不是么。
“......”
於是,季清歡要說的話被打斷,想再度開嗓就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氣。
並且這份勇氣要凌駕在老爹的性命上。
我跟韓梟在一起過。
他死了,我傷心欲絕。
我喜歡韓梟。
這些話說出來之後,會得到所有人失望詫異的目光,不可能會被理解,有的只是無盡的批判或季家內亂。
對季清歡來說是滅頂之災。
所以不能說出口。
他不能說。
這種感覺就宛如心臟正被慢慢的擠壓揉搓,攥出無盡酸楚苦澀的血漿,絕望和無助蔓延至全身。
季清歡僵直站着,臉色一陣陣發白。
唇瓣緊繃。
“......”
“阿元啊,”陳老五穿着棕黑色的武袍,伸手把季清歡的肩膀扳正。
他給季清歡整理稍有凌亂的腰帶:“你近日總失魂落魄的,原來是擔憂這些?”
季清歡穿着一身純白色的衣衫。
像喪服。
陳老五給他重新束好腰帶,把衣領都翻好。
動作親切溫和,像幼時替六七歲的季清歡整理衣裳那樣。
陳老五的嗓音寬厚慈愛:“...你不必焦急,那韓王世子死前留過話,血靈芝已經被他買下來就放在藥鋪里,可讓你隨時去取。南部醫師那邊我也問過,他們倒也沒拒絕給你爹解毒。”
“據說是韓梟之前吩咐過他們什麼,也算是遺命吧。”
韓梟跟南部醫師說過——
務必要給季老將軍解毒。
現在韓梟不在了,醫師們會謹遵遺命。
所以,藥材陳老五已經派人去取了。
陳五叔說:“待會兒我就帶着南部醫師回袁州,我看着他們,五天內,老將軍的毒必解,他身體一定能調養好,你就別操心家裏,瞧你最近臉色不好,也該養一養。”
“......”
“韓梟答應過我的事,都做到了,”季清歡喃喃垂眼說,“他那樣自私的脾性也會愛屋及烏.....”
韓梟不是一個在愛里長大的人。
韓梟的自私來源於,沒有人愛他。
只能自己愛自己。
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為了給他老爹解毒。
又斷髮,又求葯。
還要承受季清歡的責怪和冤枉,攥着劍刃,割的掌心鮮血淋漓。
就連剛被他老爹踹過一腳后,也跑來四錦城拿葯。
但是除了季清歡之外。
季家沒有一個人知道韓梟的好。
季清歡眼眶又濕潤:“韓梟他.....”
“?”陳家叔侄已經聽的愣住了。
因為剛才有個詞彙。
陳老五疑惑:“什麼愛屋及烏?”
“不是。”墨魚緊張的拽了拽季清歡後背衣裳,叫他別說了。
再說會讓他叔父起疑的!
“......”
季清歡轉頭看看墨魚,眸色黯淡的緩慢閉嘴。
墨魚粗略帶過:“那豈非老將軍很快就能恢復康健?這真是個好消息。”
“是啊,”陳老五點點頭,“說起來,韓梟倒與韓王不同,雖然毒原本就是韓家人下的,可韓梟這人還算是明理,至少在解毒一事上頗為盡心。”
陳老五捋着鬍鬚又說:“我們原還猜測他是想借解毒,意圖跟他父王謀害你爹,畢竟哪能那般好心....”
“韓梟沒害過我爹,”季清歡忍不住為韓梟辯解,“當初我爹被匈奴擄走,是韓梟讓人把他從京州救出來的。”
“為此還暴露了好幾個南部放在京州的暗樁,韓王很生氣。”
季清歡緩了一口氣,在墨魚頗顯絕望的注視里。
接着朝陳老五說——
“韓梟從來都跟韓王不一樣,韓梟很好。”
“傳言都是真的....”
季清歡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只知道一定要說。
“韓梟是為我擋箭而死,他拿命保護我。”
“......”
墨魚心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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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叔父的表情,墨魚不敢轉頭看。
靈堂外面的庭院角落裏。
三個人呈現三角趨勢站着,氣氛猛地陷入死寂。
屋檐上有小鳥嘰喳聲,炙熱的盛夏陽光暴晒在季清歡顱頂,每一根髮絲都在散着熱息,腦子也熱的發脹,太陽穴因重壓而酸困。
人說相愛是堅定選擇,不是權衡利弊。
可季清歡喜歡韓梟是真的,韓梟喜歡他也是真的。
卻在韓梟生前死後。
他都不得不顧及家裏人,顧及全局,不停的權衡利弊。
這麼多年,季清歡無時無刻都勤奮上進,對得起老爹,也對得起家中所有叔伯們的期望,更對得起季家軍。
可不可以用他前二十年的辛勞。
換一次犯錯的機會。
陳老五花白的鬍鬚顫抖着,淺笑問:“阿元,你跟韓梟私下是好友這件事——”
“五叔,您不用試探了。”
季清歡瞳孔里倒映着正午烈陽,眸底泛起濃濃水光的同時,心臟正脹齣劇烈的火辣悶痛,砰砰作響。
“我不想吃飯,穿着喪服,日夜守在棺材前不睡覺,沒有任何的理由和借口.....”
墨魚驚慌着喊:“少主。”
沒攔住。
攔不住了。
“......”
“我就是喜歡韓梟。”
季清歡如此決絕的說。
起初嗓音還顫抖着,後面兩句就愈發肯定了。
他看着陳五叔堪稱驚悚的眼眸,眼含淚花的甚至還笑了笑,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我可能並不喜歡女子。”
季清歡轉頭望着靈堂方向,眸底浮現出根本藏不住、也不想再藏的深情,情深似海。
“他活着我會娶他,他死了我誰都不要。”
“季阿元!”陳老五顫抖着身軀、寒毛豎起的喊。
季清歡說:“你們若不理解,就當我是瘋了吧。”
因為權衡利弊后。
他對得起季家,也要對得起韓梟。
“......”
“......”
該說的都說完了。
失去韓梟后的世界,徹底安靜。
陳家叔侄臉色宛如見鬼。
“西夏與南部結盟,匈奴沒有招架之力,是必勝局。季家困境已解,我服從老爹的所有安排,小王爺的名頭我隨時讓,當我死了吧。”
季清歡說完,不再管他們。
轉身往膳廳方向走去。
一身為韓梟所穿的純白色衣衫,在陽光下盪起紋波,他腳步比來時輕鬆。光影透過馬尾髮絲間縫隙閃爍,英氣恍若少年時。
只是身後不再有個頑劣少年,會捉着發尾喊他的名字。
有些話說出來之後。
彷彿重壓在心頭的那份愧疚感,減輕不少。
他做不到像楊沐風一樣戴人皮面具。
因為他虧欠韓梟。
季滄海教他,人不能做虧心事。
他就不想再虧欠了。
季清歡也不知道自己是處於什麼狀態。
混亂的,絕望的,癲狂的。
好似自韓梟死後,他就是一團浸泡在水底的棉花。
這一刻他轉身走掉。
即將迎來滅頂之災的棉花,在水底吶喊尖叫!
你們殺了我吧。
我是季家的罪人、我罪無可恕。
我犯的錯可以抹掉我為家裏做的所有好。
大不了,死後合葬。
讓那隻狹小黑暗的棺材,盛放着我和韓梟。
是宿敵或宿命,乃至任何的一切。
都不會再把我們分開了。
我要跟他在一起。
沒必要的昭然示眾。
但對我們來說。
一定要。
“......”
韓梟,你有沒有看到。
我再也不藏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