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綴章:寧府與曲府(22)
老爺晚年既是一個變革者,又是守舊的大家長。他的威嚴日益增加,一切都在不動聲色之間。府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爺無所不在的氣息和聲跡,他的目光、呼吸和腳步。這使他們倍感拘束。因為五十歲以前的老爺忙於外邊的事,府里基本上是夫人統轄。那是溫厚、滯澀、拘謹而嚴格的禮法以及諸如此類的奇怪組合。現在則不然,老爺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把這一切全部改變了。府中最得力的幾個僕人,如一直侍候在太太身邊的閔葵,在府中默默勞作的清ⅲ莢諗κ視φ庖槐浠
老爺對下人的寬厚有口皆碑。海濱小城裏的人說:誰能到曲府做事,那大半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他們看到從曲府出來的人,無論主僕,都穿得體面時新,顏色和怡,舉止安詳。人們無法設想這座小城如果沒有曲府會淪落到怎樣的地步。小城人從來引以自豪的,一是有一個通航的海港,上面泊起的白色客輪真是漂亮極了,那昂昂的汽笛聲簡直就是在驕傲地宣示什麼;再就是歷史悠久的曲府了,那一片建築內有着多麼神秘的包容,連圍牆後面透出的玉蘭花樹都在喻示和展現獨一無二的昨天。在整個平原甚至半島地區,幾乎所有的新鮮物件都先收集在曲府,而後才陸續出現在其他地方。顯而易見的是,這兒文明的節奏因為曲府的存在而大大加快了。人們私下裏常常自問自答:半島地區誰的學問最大?當然是曲府老爺。“老爺還戴了金絲眼鏡呢,懷錶也改成了手錶。”
老爺還有一個得意的兒子曲予。他一直被置於最好的管教環境,從小跟在老爺身邊,稍大一些又送入新式學堂。有一天,老爺與回來休假的兒子談論“安德烈氏”,現對方懂的比自己還多,稍稍招惹一下即大談北美洲開拓史,談法蘭西大革命,有說不完的天外傳奇。老爺十分滿意,只是板著臉,轉而讓其背誦詩書章節。少爺面無難色,不僅口氣流暢,而且接下來的詮釋也好。老爺心花怒放,盯住兒子新式學生裝的銅紐扣看了許久,讓人端來兩杯咖啡。“斷不可被洋物風化,這些你須記住。”少爺點頭。
老爺在兒子整個的休假期間大致還算愉快,只是看他動手為一個西洋詩人塑像、忽奇想調弄泥巴時,才不得不出面制止。這引起了兒子的極大不快。老爺當時預感到,一旦曲府易手,不可避免的一些變故就要生。沒有辦法,這是時代風習,無論曲府願意與否,結局將無可逃脫。他只希望兒子不要走得太遠,希望他能夠有所恪守,遵行一些不變的禮法。老爺的這些憂慮越來越重,最後終於變得忍無可忍了。
少爺這一次觸犯的是曲府的大忌。他竟然愛上了一個叫閔葵的女僕。這先使老太太怒不可遏,繼而讓老爺大失所望。與兒子的談話無法正常進行,其他辦法也無濟於事。事實上當一種威嚴被冒犯之後,一切也就無計可施了。也許因為絕望,一生善良仁慈的老太太才使出了狠毒的一招:一槌擊中了閔葵的頭部。
閔葵昏迷了許久。那簡直是一次死而復生。少爺的心卻由此橫下來,與閔葵雙雙出逃了。
這是老爺一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也是老太太無法接受的一次打擊。他們從此走上了末路。
太太她的美貌在海濱小城是出了名的,誰都知道曲府中有了一個天仙,但真正見過的卻很少。當年老爺在外面自由戀愛了,府里則為他挑選了一個兒媳。老爺當時正在海北做事,自己相中了一個滿族姑娘。姑娘賢淑端莊,漫長臉上生了一雙媚眼,讓老爺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們私訂終身的時候,那邊的曲府傳過話來了,讓年輕的老爺快回去一趟吧。他似乎有個預感,告別那天兩人幾乎一夜沒睡,就在庭院裏走走坐坐,伴着一輪明月。當時年輕人個個靦腆,他二人以前連手都沒有碰一下,這一夜也遲遲不敢親昵。眼看公雞叫了,天一亮他就要上路了。兩雙手好不容易扯到了一起。姑娘叮囑:快去快回啊!老爺說:嗯。他們手扯着手一動不動。後來姑娘一暈,老爺只好慌慌抱住。她呼吸急促,雙目緊閉,他差一點給嚇壞了。突然,她睜開那雙媚眼笑了。他們在黎明時分第一次接吻。老爺問:“你怎麼長這麼好看啊?而且,古里古怪的模樣。”姑娘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滿人,也不是漢人。我是‘老毛子’後人哪,俺爺爺是‘老毛子’。”“老毛子”就是俄羅斯人,這讓老爺噝噝吸了一口涼氣。他伸長鼻子在她的腋下頸下嗅着:“真怪,你沒有狐騷氣,聽說‘老毛子’都有狐騷氣。”“‘老毛子’和漢人生下的孩兒最好呢,不信你就試試吧!”老爺說我這輩子非要試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