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雙臨盆
整個宅子裏的女人們都巴巴地瞅着竹嵐院,鸞枝的肚子卻是越發爭氣的踏實了起來。沒有滑胎,沒有早產,二爺更沒有與她生出隔閡,反倒無以復加地寵慣了起來。但凡鸞枝想要的就沒有不給的,但凡鸞枝張口的就沒有不答應的,有時候鸞枝貪思煙癮,身子骨兒沒有力氣,連飯都是他一口一口喂着哄她吃。就連老太太那邊都去得少了,去了也不叫祖母,只管隨着眾人叫老太太。
恁般桀驁的人才,竟是被一個小媳婦迷得服服帖帖,直把一群寡居多年的姨娘看得發酸,怎的自己就趕不上這樣好命,遇到的都是那短命的薄情爺?
老太太瞅着小兩口兒的恩愛,心裏頭嚼着不是滋味;鄧佩雯那邊呢,也不見催、也不見問的,又探不着底,兩廂里一着急,心火就旺了,乾脆推脫身子不爽利,躺床上裝病不起來。
鸞枝心知肚名,卻也懶得去拆穿,只派人送了幾回湯過去。曉得這一個個紅唇白面的女人都在等着抓自己把柄呢,都巴不得不把她扶正,便越發的疼着沈硯青,偏把恩愛做給眾人看。那被煙膏兒熏噴后的身體,動不動就犯懶,漸漸的門也不愛出了,便叫-春畫搬了兩盆花進來,每日個只在自己院中走動。
沈硯青巴不得她不出去和人接觸,沒過兩天就讓魏五把旺財又牽回了院子。自此閑雜人等更是靠近不得,鸞枝的耳根也愈加清凈了起來。
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着,好像特別的安靜,又好像隔着一層薄紙,底下包裹着什麼蠢蠢欲動,道不出個所以然,莫名的不甚踏實。
陳媽領着裁縫進來,手上拿着布面花樣:“二奶奶醒着呢嗎?得重新做雙新娘鞋,二爺說要您親自挑挑鞋樣!”
鸞枝正撫着肚子給元寶如意哼歌兒,那歌聲幽幽空靈,好似秦淮河上夜半盪漿,只把兩隻小東西聽得安靜又乖巧。見人進來,不免抬頭問:“昨兒個才改了衣裳,怎麼今天又要看鞋了?”
陳媽笑眯眯:“可不是?瞧把我們二爺急的,一天都多等不得…,說是要把您提前抬舉吶,日子就定在這個月初七,沒幾天了,小的們都在着急準備着!”
瞅着她圓臉上的笑弧,鸞枝不由紅了臉,好個腹黑的狐狸,就說最近怎麼看着有些不對味,躲躲閃閃的,原來暗地裏藏着這些勾當呢。
便噙着嘴角嗔怪道:“這樣大的事,怎麼不提前和我說一聲兒……也不問問我同意不同意。”
陳媽連忙掌嘴巴:“說是要給您個驚喜呢,瞧我這張破嘴給說穿了!二奶奶您就權且當做不曉得吧。二爺為著您,那可真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男人比他更用心了!”
“他?…他這人慣愛使壞,平日裏可沒少氣我,陳媽你可別被他迷惑了。”畢竟盼了那身份太久,內心裏掖不住甜蜜,鸞枝抿着嘴兒,懶懶地把腳兒伸出去:“就挑那個牡丹金線的吧,喜慶。”
“誒誒,二爺也說您一準喜歡這個!”裁縫是個四五十歲的嘮叨婆,矮矮胖胖的,粗糙手指把鸞枝腳面撫在掌心,一邊比量,一邊嘖嘖直讚歎:“難怪外頭都說二奶奶把二爺吃得死死的,只這一對玲瓏小腳兒,看哪個男人不動心?…我們二爺也真是好命,兩個女人,一個會做生意,一個會持家生養,只怕吃完了二奶奶的喜酒呀,回頭鄧老闆的喜酒也要……”
“咳!”
話還沒說完呢,卻聽到重重一聲咳嗽。
好個嘴碎婆子,不要命了!
陳媽清了清嗓子,不陰不陽地瞪了裁縫婆子一眼:“二奶奶身子大了,睡得多,早些量完了出去吧,吵吵些什麼。”
連忙岔開話題。
鸞枝心尖兒莫名一顫,哪裏肯輕易放過:“這位嬤嬤剛才說的是……什麼叫兩個女人?鄧老闆幾時又冒出來的喜酒?”
挨千刀的,讓你嘴-賤!陳媽拚命剜着眼睛。
裁縫婆子這才驚覺說漏了嘴,心裏頭都是后怕,連忙改口道:“哎,是慶功宴呢。聽說月底商會重選,二爺這回當上咱寶德縣的副會長啦!”
撒謊,剛才聽到的明明不是這個!
鸞枝可不好哄,驀地想起鄧佩雯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早先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只這會兒被一點撥,卻忽然想起來最近兩次的家宴都有她。回回她一來,老太太的病就好;每次來還都給自己帶禮物,一口一個‘鸞枝妹妹’……
再一想沈硯青,竟然也已經好久都不曾動過自己了。從前即便不肯給他,他也總要胡攪蠻纏地把自己衣裳撩上去,非要吃她一會兒才肯睡覺。如今呢,有時故意把春光半露,他卻竟也不吃不看。哦,他除了碰碰自己的嘴兒,已經再沒有與她任何地方有過親密接觸了……哼,只怕這樣着急地給她抬舉身份,暗裏也藏着甚麼貓膩把。
女人的第六感生出狐疑,鸞枝氣悶起來。不過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彎眉笑笑道:“哦,那是該擺頓酒慶祝慶祝。”
“誒誒,是是。”裁縫婆子不住點頭,再不敢多嘴。
鸞枝一下沒了興緻。
打發走眾人,把門兒一關,挑出來那女人送的幾匹緞子和首飾,一古腦兒全扔去雜間裏,不要了。
連送人都不想。
晚上對着銅鏡貼花黃,瞅着那黃燈下男人刀削玉琢般的側臉,心裏頭便說不出的氣悶。
把花兒一戴,問沈硯青:“喂,好不好看?”
“好看。”沈硯青正靠在床頭翻賬本,聞言不由抬頭凝了鸞枝一眼。這十多天來瘦了許多,那鳳眸幽幽如深潭,下頜上一片青茬兒不消,莫名多出幾許滄桑。
放在往常,鸞枝鐵定走過去替他按揉肩膀,可惜今晚就是一點兒也不想心疼他。
見沈硯青凝着自己發獃,偏又繼續問:“是人好看還是花好看?”
一邊說,一邊笑盈盈地站起來,腆着肚子走到床沿邊,把才沐浴過的身子貼着他懶懶坐下。
那嬌身兒軟熱熏香,一抹開襟的蠶絲小衫將裏頭兩座美物清晰勾勒,粉盈盈,酥滿滿,就像一對熟-透的桃兒,勾着人去揉、去捏、去含、去咬。她的眼神也好似春水泛波,痴痴凝着他看;手上更不閑着,纖柔的指頭沿着他精實的雙腿往上慢慢攀爬,蟲兒一般將人-慾-念撩-撥。
分明就是存心勾引。
然而沈硯青卻不敢要她。怕她將來會恨,恨自己弄髒她身體。
兩道峻眉深凝,想起來已經好久不曾與鸞枝有過親近,心中也憐也痛,卻無從表達。只得不動聲色地把賬本放下,擋住那迅速騰-涌的部位,掂起鸞枝纖細手指兒在唇邊輕-吻:“人好看……我的女人,是這世上最好看。”
才怪,好看你為甚麼不敢要?碰我一下你就會死嚒?
鸞枝的眼神黯淡下來,想了想,咬着下唇淡笑道:“沈硯青你就直說吧,是不是也和外頭那些姨娘一樣,嫌我不幹凈呢?我可告訴你,天地作證,我和鳳蕭清清白白,那天他連一根指頭都沒動過我。今晚是最後一次解釋,你若是再胡七八想,也甭給我扶什麼正了,不稀罕。”
一席話聽得沈硯青心中鈍痛,哪裏是嫌她,分明是他自我厭棄,恨誤入了最不該的泥潭。
見鸞枝生氣,那氣哼哼的模樣只看得他又愛-寵又自責,連忙把她肩兒一攬,扯着嘴角笑笑道:“哪裏有亂想?我知你對我的一片真心,必然不至於叛我。只是最近生意上事情太忙,這才無意中冷落了你……前幾日着人查出來,那臨縣的馬場正是祈裕所開,他去年偷了馬種,今年又利用奧爾馬跑西疆口走-私煙膏,我正暗中運作着關係,準備將他一網打盡。”
口中說話,眉宇間頓地浮出一絲凜冽煞氣。可惡賊人,倘若不是他頻頻破壞,自己和鸞枝定然不會走到今日這樣為難境地……這次非要將他置之死地而無後生!
修長手指撫着鸞枝的臉頰,叫她先睡,又再度把賬本拿起來研究。
床頭柜上黃燈氤氳,鸞枝定定地凝着沈硯青精緻的側臉,那鳳眸中的恨與狠裝不出來,應該是真的忙。可是心裏頭還是氣悶。她其實也不是非要真與他如何,可是他這樣赤果果的逃避,她卻受不了。從前再累,也不見得對自己這樣視若無睹呢……分明就是不對勁。
便把一顆枕頭塞給沈硯青:“今晚不和你睡了,你自去書房打地鋪吧!討厭看見你。”
推着沈硯青下床,不罷不休。
沈硯青不肯走,肅着臉色咳嗽起來:“昨日才淋雨着涼,再打一夜地鋪明日便起不來了。不去。”
鸞枝便自己下地,鞋也不穿:“那換我去打地鋪好了,免得我們母子仨遭人嫌棄。”
那臀-兒搖曳,一娓桃-色半透明蠶絲裙兒輕拂,腆着個肚子頭也不回——這個被自己寵慣壞了的女人,鬧起來的時候只撓得人又恨又愛。換在從前,沈硯青早已撲上前去將她桎梏在懷裏,罰她、疼她、寵她……可是這會兒,卻無力。
怕鸞枝摔倒,只得從床上潸然站了起來:“那你早點休息。”
這樣冷漠而沉靜的嗓音,聽一句,心就碎了。
“好。”鸞枝‘呱當’一聲把門關起,吹熄燈,上了床。
一床鵝絨薄被都是他身上好聞的藥草香兒,聞着聞着眼眶頓地泛起了紅,恨他無情,寧可被自己趕出門,都不肯假模假樣的哄她作一場戲。傷人心。
門外夜空寂寥,陰壓壓的刮著涼風,屋檐下新掛的燈籠在風中孤單輕晃,莫名添出幾許惆悵。
小院裏沒有人,沈硯青在廊前坐下。
陳媽出來倒水,猛見一道白衣白褲坐在石階上,嚇了一大跳:“這……這是爺嗎?怎的大半夜還沒睡吶?”
“屋裏頭悶,出來吹吹風……一會兒就回去。”沈硯青掃了眼身後緊闔的鏤空房門,隨意彈開袖子上的幾片落葉。
他雖容色清肅,陳媽卻一眼看出來了,得,這小兩口的醋勁兒誰也不比誰差,敢情二奶奶拿今天下午的事兒出氣,把二爺趕出來了則個。
卻不敢開口勸,只同情地眨了眨眼睛:“昨天才淋了雨呢,大夫說您要少吹風,免得風濕入了骨頭,對您的腿不好。再說二奶奶肚子大了,夜裏頭也離不開人照顧…”
“我不需要人照顧。陳媽,你去雜房裏拿張破草席出來,給他在書房裏鋪一晚上。明天還得早起呢,不賺錢,老婆孩子吃什麼喝什麼?”話音未落,那房門內卻傳來女人負氣的嗓音。
脆生生,心狠薄情。
陳媽吐了吐舌頭再不敢說話……二爺您好自為之吧。
院子裏頃刻又空卻下來。
人來了又走,比一直沒有人來過更寂寥。沈硯青想鸞枝,越坐越想。沒有她在身旁,整個人都空空落落,魂不在身,心無安祗。
罷了罷了,又不是頭一回拉□段主動求和?反正她是自己女人。
走到門邊,抬手欲敲。頓了頓,又把手收回來。先試探地把門一推……竟是虛掩,竟然沒有上鎖。心中頓地一軟,這個嘴硬心軟的女人,就知她捨不得欺負自己!
顧不上了,真的很愛很愛,想要喂她滿足,得她的柔情與撫慰,多忍一天都是苦刑!
幾步走到床邊,撩開紅幃薄帳,輕攬住女人香-軟-的嬌-身,把她一抹開襟小衫兒拆解,清雋面龐軋上她胸前,薄唇毫不遲疑地含-上那兩顆-瑩瑩美物……他知道她想自己弄她這裏,她想了很多天了,不然今天晚上哪會如此威逼利誘……都怪自己不好,是他對不起她!
一面軟薄被褥暗-湧起伏,鸞枝驕-喘-噓噓把沈硯青環住:“剛才為什麼不碰我,現在又來貪吃?”
微帶着鼻音,顯然因為被自己冷落而受了委屈。沈硯青把鸞枝一緊,磁啞嗓音飽含自責:“我只是怕我會忍不住要你……更怕你,不肯和我好!”
鸞枝眉頭皺起來,不給沈硯青繼續軟磨廝纏:“我幾時說過不和你好了?…你說,你既沒有懷疑我的清白,又不肯動我身子,是不是背着我和那個姓鄧的女人做了虧心事?”
心思細膩的女人,果然一點點的味兒都能夠被她嗅出,稍微一個不注意便要與她墮入萬劫不復。
沈硯青心中苦笑,抵着鸞枝秀致的鎖骨,半真半假的勾了勾嘴角:“若是,你會如何?”
又不正面回答。鸞枝恨恨地咬了他一口:“不如何。帶走孩子,了情斷意,老死不相往來!”
果然如此狠絕……然而那骨肉是他們相愛的結晶,他怎麼捨得容她帶走?連她也不許走。他在哪,她就必須在哪。
沈硯青默了默,把鸞枝輕攬入懷:“睡吧。記住,這世上我獨獨愛的就是你,無論如何,必不肯你容拋下我。”
那卻由不得你說了算。鸞枝咬着嘴唇不說話。
……
一夜昏昏糊糊到天亮,滿院子花開,馨香撲鼻,大清早的老太太就派人過來傳喚。
“二爺,鄧……那個……她病了。”婆子惴惴惶惶的說。
“那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甚麼相干?”沈硯青在院中漱口,眉也不抬。
婆子沒了辦法,只得低頭複述:“老太太說,二爺要是不肯過去,她、她就自己過來了……”一邊說,一邊頻頻地往廂房門上瞥。
“哼。”沈硯青面色一沉,一道青竹長裳冷颼颼掠過,大步出了門。
鸞枝在窗隙裏頭看見,便□□畫伺候着自己下了床。
曲曲彎彎的青石窄巷,他走那一條,她走這一條,怎麼著今天都要挖出他個根底來。
‘吱呀——’一聲,一道落漆的半舊紅門被拉開,探出來姜姨娘軟趴趴的嗔戲:“瞧瞧你這眼窩子青的,趕明兒別那麼貪~~”
衣襟半開,手掂紅帕,一抬頭見到鸞枝,猛嚇了一大跳。連忙砰一聲把門合起,少頃改端了個痰盂走出來:“瞧瞧這眼窩子青的,一晚上沒睡了吧?妾就是妾,撐死了給你個平的,再高的你也攀不上了。外頭可等着你騰位置呢,何必伺候得這麼不堪,也不怕把裏頭孩子頂着痛,嗤嗤~”
不給鸞枝讓路,嘴裏頭不陰不陽,只怕不能把最開始那句話的來龍去脈掩飾過去。不想卻說了太多,後悔已經來不及。
鸞枝被擋着過不去,心中着急,不由慍惱地皺起眉頭:“姨娘在說什麼吶?…什麼妾不妾、平不平的,誰不堪了?”
姜姨娘不屑地拋了個媚娘:“喲,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沒想到被瞞得這樣緊吶。如今整個宅子裏誰人不曉得?也就奶奶你被蒙在谷裏頭罷……想知道答案?問你身後這個丫頭,她知道。”
屁股一搖一搖的,吃吃笑着走了。
鸞枝心中不安感更甚了,問春畫:“你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春畫被看得心慌,連忙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奴婢不知道。那姜姨娘一貫嘴上使狠,二奶奶不理她就是。估摸着陳媽已經把粥熬好了,二奶奶先回去喝點吧。”
“哼,連你也瞞我。”鸞枝生氣起來,偏往老太太那邊趕。路走得急,風兒一般,嚇得春畫趕緊又隨了上去。
——*——*——
北院上房。
老太太凝着眉頭:“聽說你這幾天準備把鸞枝扶正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也不知會一聲?”
“是。”側位上沈硯青正襟端坐,如玉面龐上表情甚是冷漠:“扶正本是老太太先前多次囑咐,故而未曾再做多餘商量。老太太近日身體不適,只在家中好生調養便是,其他的事兒硯青自會處理得很好。”
“咳咳咳……”老太太一口長煙頓時嗆住。
樓月趕緊過來給她順着胸口。
老太太抿了半杯茶水,這才敲着桌沿嘆氣道:“老太太、老太太,好嘛,如今連祖母都不叫了!你自小沒娘的孩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到大,你倒好,娶了女人忘了祖宗……別的我不說,那鄧佩雯怎麼辦?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大戶小姐,就這樣被你白白睡一晚上?什麼名分都不給了?…你倒是白讀那麼多年聖賢書,跟那街上逛-窯-子的爺兒學上了!”
沈硯青蹙着眉峰不語,已經近十天沒去過布莊了,不是不惦記生意,只是不願見到那個自己一直視作無-幸搭檔的女人。想起來就不堪,不信她竟是那種落井下石之人,偏偏事實卻又抹殺不去……太銷磨人心智!
“既是老太太設下的圈套,老太太自己去解就是。孫兒早已說過,今生只要鸞枝一個。”沈硯青沉着嗓音。
砰!
老太太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那你也得給她一個名分!你不愛她沒關係,你喜歡鸞枝我也不反對,可家裏頭的產業離不開她鄧佩雯南邊的工廠、離不開她手裏的四成股份!……年前差點就破產了,那是耗費了多大的代價才把難關渡過,不能因為你年輕不懂事,就讓你把家裏頭的生意拖累……旁的我不說,只單你如今身份地位漸長,鸞枝她一個窯-子出身的丫頭又怎麼配得起你?拿出去那是要掉身價的,丟的是沈家老宅的面子。鄧佩雯別的不說,起碼是個撐得住門面的。話我已經說到這裏,你今天必須給我講個明白!”
沈硯青眉宇深凝,刷地站起身來:“老太太說的孫兒並不無思考,不過硯青自認不是那種靠女人吃飯之人,昔日既然能在輪椅上把沈家三大產業扭虧為盈,就必然不至於因為一個女人的撤股而陷入絕境。鄧佩雯那邊,我自會與她將枝節商議明白。鸞枝的好日子卻依舊照定,她於我而言乃是糟糠,我對她的心意也不會因為誰人而改變。那些詆毀的話,硯青不希望再從老太太口中再聽第二次。”
低沉的嗓音,壓制的怒意,聲音雖不大,卻分明一股冷煞之氣不容人反駁。
“蒼天喂~~辛辛苦苦伺候了沈家三代的男人,沒有一代靠得住啊~”老太太氣得捶胸頓足。
魏五急將將地從外頭跑進來:“爺,人約好了,就在城外鬼谷坡。趕快動身則個,好容易才請來的,可別讓人久等了!”
瞅着老太太一根發黃的煙斗,沈硯青終究有些不忍心,默了默,沉聲道:“祖母若是不曾生出這些事端,孫兒依然還是敬重您。”
一道青竹長裳拂過,轉身就往門外出去。
只這一抬頭、一舉步,整個清偉身型卻忽然將將一滯,竟看到門檻外站着的孕中少-婦。着一抹荼白荷葉小衫,煙紫色刺繡百褶裙兒,呆愣愣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是目光濯濯地盯住自己看。
“阿桃…”沈硯青的嗓音忽然有些喑啞。
“誒。”鸞枝柔聲回了他一句,蠕了蠕嘴角,又僵僵一笑:“你要出去了啊?”
那笑容怎的這樣陌生?為什麼不哭不鬧,竟讓人安靜得可怕?
一抹從未有過的惶恐與絕望頓然從心中升起,沈硯青素手撫向鸞枝蒼白的臉頰:“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聲音?不是讓你好好睡一會嗎,不聽話。”
聽話?聽話的下場就是一次次被他的甜言蜜語哄騙、一次次被他沈家老宅的算計愚弄……倘若不是這一夜、這一路早已經受過一番磨礪,只怕此刻連身子都要軟了下去了。
鸞枝拂去沈硯青的手,心一點一點的變涼:“早上讓陳媽熬了粥,想和你一起吃早飯呢……才剛來,既然你要出去,那我就先回去了。”
沖老太太福了福身子,轉身就走,一抹豐臃背影微微顫慄,努力讓自己走得自然。
“好。那你在家裏等我回來。”沈硯青攥了攥空卻的手心,想衝過去抱住女人,她卻已經頭也不回。痴痴凝看她一眼……罷,今日便要去將所有事情解決好,一定要給她一個好好交代!
鸞枝走了兩步,卻又回頭。那晨陽閃爍下的黃蒙光影里,沈硯青的背影清逸如風,正迅速的漸行漸遠……她心中努力築起的城牆,轟然之間便也隨之土崩瓦解。
呵,此刻想起他昨夜對自己信誓旦旦的話,真真覺得可笑。
還在鳳蕭面前努力催眠着夫妻恩愛,一句軟話都不捨得說,只怕鳳蕭會回過頭來和他搶。那麼的護他,原來卻敵不過五天的光陰……五天不見,他便劈-腿了。真心枉付東流,什麼山盟海誓,全都是假的……還這就是負情的下場嗎?什麼都是自己應得。
老太太讓林嬤嬤去把鸞枝喊回來。
鸞枝不肯回。
林嬤嬤沒辦法,只得轉述道:“老太太說,姨奶奶既然聽到了,就應該曉得二爺的不易。做女人的就應該遵守自己的本分,不要拖丈夫的後腿。該怎麼做,二奶奶可明白?”
呵,這會兒又嫌自己拖累他了,早先的時候為著讓自己死心塌地,還給自己喂煙膏呢!鸞枝聽得心冷,冷到了極致又反笑:“讓她放心吧,想扶誰儘管大膽的去扶誰,我都沒話說。”
“那就好。實在是謠言傳出去了不好聽,不然老太太也不會……她老人家也是為難,畢竟擔著一個大家宅,不容易。姨奶奶多擔待着點。”
“好說。”鸞枝捂着帕子大方笑笑。一秒也不想多呆,福了福身子就走。
那窄巷曲曲彎彎,森幽幽不帶一絲活氣,一個人在高牆下走路,只恨不得頃刻就將它走到盡頭……可是為何偏偏就是看不到頭,卻好似頃刻就要被它的陰霾吞沒?
不行不行,要死了,我要離開這裏!…
鸞枝的步子走得越來越快,那灰濛光影下,只見一道白衣紅裙,孤零零似鬼影一般飄忽。走着走着,靈魂就不知飄去了哪裏,那腳下的路忽然變成了紅色。起初的時候才一點一點,後來漸漸多了起來,好像流成了河,紅艷艷的奪人眼目。
啊!
下腹部忽然一股難以言語的痛瞬間漫過全身,整個兒頓地貼着牆面癱軟下去……來了,她的苦果來了……
“二奶奶——!……啊——,來人哪,二奶奶要、要生啦~!”
一聲丫鬟凄厲的尖叫,沈家老宅頃刻之間沸騰了。老太太因為鸞枝肯主動讓賢,才剛剛鬆了一口氣,乍一聽消息差點兒從床上磕下地來。
“乖乖!還真早產了!……快快,快去請產婆!”
“水啊,水來沒?!陳媽——,水不夠,趕緊再去換一盆!”
“棉巾、棉巾拿來了沒有?要舊的,舊的軟,姨奶奶嘴裏好咬!”
不大的竹嵐院裏進進出出都是人,丫鬟把熱燙的清水端進去,頃刻就變成滿滿的一盆鮮紅端出來。一盆盆,蕩來蕩去的,那紅液清稀,看得人心惶惶。
“加把勁,狠點拉!”產婆的聲音尖銳高昂,壓根兒不將孕婦的凄惶無助放在眼裏,只齊齊冷冷的把聲勢造足。恨不得將那聲音再拉尖、再拉高一些,把門外的家主聽得毛孔悚然,好知道那生產過程有多麼不易,一會兒能多賞賜自己一些謝儀。
……
鬧鬧哄哄的,血水一盆接一盆端出去,卻獨獨沒有女人的聲音……她不肯出聲。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太太又急又怕,在院子裏兜着雜亂無章的圈子。卻又不敢進去看,怕沾染上血光不吉利。
怎麼才好好的,說生就生了?…這個女人,真是天煞的妖精,不能得罪啊!
又想起之前算命瞎子說過的話,記起來這個屋子裏曾死過兩個女人,怕那冤魂脅迫了孩子,把孩子糊成個傻子,趕緊讓林嬤嬤回去去拿道符。
是。林嬤嬤說走就走。
榮國捂着滾圓的肚子急切切地走進來:“二嫂昨個兒還好好的,怎麼今早上說生就生了?聽說早飯還沒吃呢,哪裏來的力氣?我送了雞湯過來!”皺着眉頭,眼裏頭都是擔憂。
“孕婦不能見血光,見了要遭殃,趕緊出去、出去!”老太太卻不給她進來,立刻着人將她打發走。
霧氣瀰漫的屋子裏,昨兒個歡-愛-纏綿的暖帳今日變成了歷劫的刑場。鸞枝雙-腿被兩名嬤嬤用力掰-開,嘴裏頭咬着一根舊毛巾,用力地抓着褥子使勁。那牙齒咬得太狠,漸漸嘴都麻木了,後來都忘記了自己咬的是什麼。
“頭,頭出來了——!叫,痛就大聲叫!叫得越大聲,生得越痛快!”
婆子冰涼的大手無情地推動着她隆-起的少腹,下-面被撐大到無法想像,好似有什麼東西頑固地堵着,出又出不來,進有進不去,撕裂一般劇痛,五臟六腑都要被拖出來了。
心裏卻都是恨,不肯叫出聲。叫出來給那外頭的人聽見,安慰的是他們,苦果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受……這孩子懷得不情願,孕得太波折,生得不痛快……沈硯青!你我的情經了這一劫數,到、到了頭了……啊!
忽然下面將將一墜,整個兒頓時空去了一大半。
“嗚哇——”一聲小兒啼哭。
出來了出來了。
是個姐兒。膚白俊秀。
竟然被個丫頭當了先……可千萬別再是個丫頭。
老太太有些失望,在門外大喊:還有一個呢,還有一個!繼續拉,趕緊的!
產婆繼續掰-開鸞枝的腿,鸞枝早已經麻木,一口殘氣呼出,對男人的情-愛頓時也了去無蹤。
“是個少爺!”產婆興奮地大呼,好似那孩子是她自己生出來一般光榮。
蒼天保佑,送算是有個小小子了,不愧對列祖列宗!
老太太哪裏還能再按捺得住,把煙桿在袖子裏一收,顛着三寸金蓮衝進房去。
那孩子卻不哭,剛生下來就能睜開一絲兒眼睛,黑亮亮的,咕嚕轉。
都說不哭的孩子泯頑難教,他日不是人中龍鳳,就是亡命敗家,不吉利啊!
婆子緊張起來:“艾瑪,這小少爺他不哭!”
“打、打他,看他哭是不哭!”見床上產婦昏厥,老太太也顧不得忌諱了,掏出煙杆子打元寶嫩嫩的小屁股。
“啪、啪”
還是不哭。
再打。打到哭為止。
那拍打的聲音,只聽得鸞枝心肝兒抽疼,用最後一絲力氣掙扎着伸出手臂:“別打我孩子,你們……沒資格打他!”
“嗚哇——”
那孩子一聽到她的聲音,竟好似能曉得娘親的苦一般,忽然哇的一聲哭將起來。稚嫩的嗓音雄雄脆亮,底氣十足……沒白喂他好吃懶睡八個月,身體棒着呢。
好小子,可能耐,一生出來就和自個阿娘親……老太太皺着不說話,揮揮手命人把孩子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