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70章 冷不防(上)
初夏的午後,陽光亮閃閃的打照在青石大街上,從灰濛的鋪子裏往外張望,便覺得路上行走的人們也好似被鍍上了一層金光,那你來我往之間都帶着點兒黃暈。
仁德藥鋪里客人不多,白老大夫正眯着眼睛給飛鷹把脈。許是情形並不太好,他的眉頭擰得很皺,久久的方才開口道:“當家的還是沒戒。你不戒,老朽就只能給你續命,卻治不了本。葯,也就一日都斷不得。”
飛鷹穿一件刺金線的銅錢短褂,袖子卷到了胳膊彎里,手腕上條條陳舊的刀疤甚是醒目。聞言自嘲地吸吸鼻子:“那玩意兒確實忒不好戒,只好麻煩老大夫先把一條性命續着罷。”
白老大夫嘆氣:“老朽儘力而為。不過能續多久,全看當家的自己造化。”
英姐嫌他晦氣,不耐煩地把桌子重重一拍:“個死老頭子,你倒是說的容易!我們當家的吃了七八年煙膏,哪裏是你十天半個月就能戒得乾淨?要人命啊你!”
近日不出山,穿得是軟滑的蠶絲料子,這一拍,頓時震得周圍一片兒香風鋪面。
“阿嚏!”白老大夫打了個噴嚏,不冷不熱地凝了英姐一眼:“真要下決心戒,七天不抽它,過了不多久就斷乾淨了。這位女俠,莫要把你當家的性命斷送。”
媽的,你才斷送呢!你哪隻眼睛看到老娘把他斷送了?
英姐瞅着老大夫睿智的雙眼,莫名地生氣起來,搭着腿兒又要拍桌而起。
飛鷹不慌不忙把她手背一摁:“女人家就是誤事。下回我難受的時候你出去,讓蕭兄弟在門外把着罷……都像你這麼次次主動地遞煙管,誰知你是不是存心想斷送老子性命。”
那語氣陰涼帶笑,眼神精光銳利,只看得英姐心肝兒發虛。眼角餘光把斜倚在門邊的鳳蕭看了看,見他雙手抱胸,儼然魂游不知去向,不由氣悶道:“嘖!你瞧他那副丟了魂兒的樣子,給你把着門也沒用,攔不住你!”
飛鷹瞥了鳳蕭一眼,不以為然的挑起女人下巴:“他?…他和你不一樣。他心大,一個山頭留不住。早晚是要走的。他可無心算計老子的家當。”
早晚是要走的么?
英姐撇了撇嘴角,掩下眼中失落,悶悶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隨便,當家的要他守,那就由他守去吧!我樂得圖個清靜。”
……
那邊廂言語間深淺試探,門檻旁鳳蕭卻只作未聞。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姑娘婆子們着花衣綠裙,好一副繁華熱鬧。忽然一個恍惚,心思便飄去了扶柳鎮上。
昨夜夢回故里,見那昔日脂粉濃香的醉春樓竟然蕭條破敗,俏金花摔花了臉蛋,被一群小孩扔着雞蛋爛菜。他想走過去轟趕,她卻把頭抬起來罵他,罵他狼心狗肺小白眼狼,罵他被狐狸精勾走了良心不要娘,一邊罵,一邊撕心竭力地哭。
清醒后頓生自責。那個過氣的老花魁,沒有他就會死;可是某個他曾經不顧一切的女人……沒有他,卻過得更好。
驀然回首,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一場怎樣的夢?
櫃枱內抓藥的夥計見他墨發輕垂,着一抹玄青色束腰短褂,那肩寬腿長的,恁的是個英氣逼人,忍不住又心花蕩漾。
想了想,便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支白色小瓷盒。
鳳蕭思緒尚停留在江邊打拳,肩膀上便被軟綿綿地拍了一掌。魂兒一瞬恍惚,竟以為當真回到那妓院的長廊之上。
十四歲的小桃紅隔着一步的距離,用擀衣仗戳他:“喂,你要不要洗衣服?”
“幹嘛?”捺住心中悄喜,冷清清地回頭反問。
她卻羞惱起來:“不洗就算了。”
着一抹碎花小襖,那繡鞋兒纖巧巧的,頭也不回,勾着人去追。
怕她真走,連忙把她袖子一拽:“你等我。一會兒我送去江邊給你。”
這時候才能與她面對面的呼吸,互相對看一眼,立刻又尷尬地瞥開……她洗衣裳他打拳,都曉得這原是不挑破的約定呢,心中又藏起盼望。
“嗯。”她說著就走。
“喂,你要不要試試這個去疤膏?”夥計墊着腳尖,把盒蓋子正正地對準鳳蕭眼皮底下打開。
馨香四溢。
卻不是她,是個白面細骨的小白臉兒。
鳳蕭反感地皺起眉頭:“幹嘛?”
“不要就算了。”夥計羞惱地跺着腳板兒。
“拿走,不要。”鳳蕭冷冰冰地推開。
太酷了,帥斃!
夥計又捨不得走了,眼中春水蕩漾,只把鳳蕭痴痴地看了又看:“效果很好的,瞅着哥哥的疤這麼淺,抹一個月肯定就能消~。哥哥您這樣的好面相,如果沒有這道疤,只怕宮中的皇子也不及您一半呢。您瞧瞧,那外頭哪個人看了不喜歡?”一邊說,一邊翹起蘭花指兒往門外比了比。
“快瞧他,看過來了,看過來了!”
“妹妹別光看着不說話呀。走過去,去呀,問他叫什麼?”
“你不也是?還說我。你可敢過去和他說話嚒?嗤嗤~”
果然仁德藥鋪門外,不少姑娘們推推搡搡着捂帕嘻笑。
到了哪兒都不得清凈。
鳳蕭眉宇間浮出不奈,隨手把瓷盒子接下來:“謝了。”
轉了身要走,只這一瞥,卻看到大門外停下來一輛熟悉的馬車。
那鎏金邊的青篷兒,簾角上刺着龍飛鳳舞的字號,這些天在心中輾轉盤旋過不知多少回,早已經刻入了腦海。本是有意避開不見,一旦偶遇,卻又挪不開腳步。
他不是神。
“迂——”魏五撇着嘴,不情不願地從車轅上跳下:“一口熱飯沒吃,又把奴才叫回來。得,爺您先忙着,奴才去後頭補個覺!”
“隨你。半個時辰內不出來,明天的假也消了。”沈硯青拍拍魏五的肩膀,並不予他同情。若非這廝自作主張先溜回來,鄧家主僕何至於被土匪攔截?
“哼,公報私仇!”魏五碎叨叨着進店。
“誒,等等。”鸞枝從車廂內探出頭來:“這些糕點給你,我去富春酒樓上吃。”
着一抹海棠薄裳兒,斜插一株牡丹金步搖,一手腆着腰谷,一手提着個食盒子,花枝招展的,追着魏五往店裏頭走。
鳳蕭呼吸一緊,連忙閃身遮掩,只透過門葉子往她那邊貪看。
鸞枝卻沒真走進去,她可不想見裏頭那個可怖的土匪頭子呢,把食盒子往魏五肩膀上一掛:“自己餓着不吃飯,還不讓手下人吃。你別理他,回頭我幫你罰他。”
瞥一眼沈硯青,嗔惱不理。
好個嘴硬心軟的女人,分明是惦記自己未曾用餐。
沈硯青暗生暖意,面上卻不表露,幾步走到鸞枝身旁,攬過她腰身戲謔道:“只這一會兒就捨不得我了?…那昨天夜裏還說要狠心餓我幾頓?”
討厭,這個餓和那個餓能一樣嗎?人這麼多,他也不收斂收斂。
鸞枝頓足要走:“誰捨不得你了?生意要緊,忙你的去吧。幾步的路,我自己走過去……唔,你幹嘛?”
透過門葉的細縫,便看見那年輕老闆着一襲清逸夏綢長裳,輕吻女人眉間哄她開顏。他一個鳳眸瀲灧,她一個嬌羞欲躲,見躲不開,便把帕子往他懷裏一擲,踩着秀足兒往街對面走去。都已是五個多月的身孕了,那步履間的姿態竟還能那般盈盈搖曳,只把人魂兒被她勾去。
鳳蕭痛苦地閉起眼睛……她對那人撒嬌,她對那人使性子,一切都顯得這麼自然。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她與那人歡好時,是如何的柔情似水與嬌-顫旖旎。
……活該!誰逼着你看了?
忽然一瞬間生出了厭倦。默了默,一個閃身,從門葉子旁穿了出去。
夥計還沒得他一句感謝呢,不死心地煽着帕子:“誒誒,哥哥、哥哥你還沒聽我說完吶——”
富春酒樓座落在街角斜對面,正是最繁華的一個路段,鸞枝扶着腰兒小心走路,怕被行人撞着,又貪愛市井的喧囂熱鬧。
春畫瞥見她頸間一抹半隱半現的紅痕,紅着臉兒問:“二奶奶,我們爺可是您第一回喜歡過的男人嗎?”
不明白少爺與少奶奶怎麼就是弄不夠那事兒。對面修屋頂的小徒弟也親過自己好幾回,卻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忍不住好奇。
“什麼第一回第二回吶?嫁都嫁了,以後還不都是他。”鸞枝揩緊領口,不讓丫鬟們繼續偷笑。
春畫吐了吐舌頭:“二奶奶先前不肯要小少爺,把奴婢們急死了,大傢伙都猜您心裏有別人呢。”
鸞枝笑容微微一滯,片刻又釋然道:“聽他們胡說,閑了就愛嘴碎。誰沒個年輕愛做夢的時候?日子久了就知道什麼是命了。是命就逃不過,你們二爺就是我命里的那個人。”
梨香點着頭:“就是!我們爺與奶奶這麼恩愛,哪裏是別人還能再摻和得進來?…奴婢聽說,爺前幾天還專門讓人去京城定做喜服呢,說要把少奶奶風風光光的扶正。”
要扶正了…
以後就是正正經經的少奶奶。
“嗨——,好好地撞人幹嘛?大白天的瞎了狗眼吶!”
“狗-日的,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恁的一副土匪作相!”
鸞枝正要回答,身後卻忽然傳來路人的粗噶謾罵。回過頭去看,只見人群中一道出挑的背影正大步將將的離去。那清瘦肩膀,寬而平衡,五掌半的寬度,眼睛閉起來都能夠量得恰恰好不錯分毫。
莫名一瞬間緊張,以為那舊人來尋。
梨香皺着眉頭:“二奶奶,剛才那人跟了我們一路,好像認識您似的。”
“哦,是嗎?…那真是奇怪。”鸞枝心跳怦怦加速,本能的阻止自己走過去看。怕那有可能看到的結果,她應付不來。
春畫拍着腦門,好半天了才恍然道:“哦,記起來了!是那個疤臉土匪。剛才我們爺親您的時候,他就在門葉子裏頭偷看呢!…可惡,先頭侮蔑我們奶奶吃煙膏臟,如今自己卻又跟蹤偷窺,下作小人!”
原來是那個土匪,就說怎得那般相似?
鸞枝驀地放鬆下來,捂着發虛的心口:“走吧,他既是土匪,也不見得比咱們乾淨到哪裏去。不理他就是了。”
鳳蕭倒靠在路邊一棵大樹桿上,把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她說的,他全都聽到了……想不到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快就面目全非……簡直都要不相信。
不過也好。看一回,不甘心;看兩回,可以死心了。
一拳頭砸向樹桿,只這一低頭,卻看到右掌的刀疤,心中驀地鈍痛。
當初為了回頭找她的荷包,被早已經候在路邊的衙役們團團圍住,他們用棍子捅他少腹,用牛皮的鞋板子軋他的臉,暗夜下生生把他的人格踐踏:“兄弟別怪哥幾個心狠,實在是有人要化錢買你的命!那大戶人家豈是你一個妓院小茶壺得罪得起的么?他家少爺看上的女人,你竟然還想拐帶私奔?也不瞅瞅自己是個什麼身份,呸!給你兩條路,要麼死,要麼把褲子脫下來自己閹割了,總之就是不能讓你繼續做男人!”
扔一把明晃晃尖刀給他,幾個衙役便訕笑着圍攏過來,解他的腰帶:“喲~,不讓解?看起來還是個雌兒呢!不如哥幾個先玩玩?”
肆意浪笑。
然而女人還在等着他呢……說好的,以後要開個小鋪,把俏金花接到身邊一起好好過日子。怎麼能夠變成廢物?!
忽然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一股狠勁,掌心硬生生迎着刀面握過去,一把砍下了那差役的胳膊,血淋淋殺出來一條活路……
卻枉為她豁出親情與性命,未料得到的竟是這樣結果。可是她又有什麼錯?自己能帶給她的只是最低微最底層的身份。那人呢?給她的卻是尊貴與光明正大的榮華。
鳳蕭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少頃面色又復了先前冷峻。嘲弄自己糊塗,以後都不要再看。
睜開眼,對面站着一身紫晶晶蠶絲軟裙的豐潤美婦:“大當家的讓我喊二當家回去呢,說沈老闆要你陪他去接幾個人!”冷冰冰的口氣,故作的疏離,尾音卻分明幾許祈盼。
“哦,我今日些許不適,勞煩大嫂代勞一趟。”鳳蕭拱手笑笑,擦肩就走。
那麼多弟兄不來喊自己,為何獨獨就她來?顯見得是用心。他不想理她,不做任何對大哥忘恩負義之事。
大嫂……呵,之前還叫英姐呢!嫌自己臟吧?越對他好,越生分。小白眼狼。
英姐一個人被撇在樹下,瞅了眼不遠處鸞枝海棠花兒一般的背影,冷冷笑道:“不肯去?…這麼說,二當家的這是決定要走了?…就為一個變了心的女人?”
“走不走,我自會與大哥商議。”鳳蕭步子不停。
英姐笑容暗沉下來,裊裊地走過去,把胸脯抵近鳳蕭寬闊的脊樑,反正這老樹後面沒有人:“…大當家的活不長了,你留下來,以後那山上所有的金子煙膏都歸你。女人有的是,你要什麼樣的老娘我送你什麼樣的~”
兩隻柔軟豐潤的手兒在胸前攀纏撫弄,就仿若蟲兒蛇兒在爬,勾引人孽欲貪生。
一股危險迫近,鳳蕭脊背微僵,少頃五指把女人冷冷掰開:“大哥對英姐不薄,倘若好生服侍,蕭風便敬你一句大嫂……若是對大哥生出甚麼不義,蕭風的刀子也不饒人!”
快步走路。
英姐被甩得一個踉蹌,晃了晃身子站穩,瞅着那陽光下漸行漸遠的矯健身影,姣美顏面上卻暈開一抹嗔笑。
愣頭青,白送的還不要……果然老娘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