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65章 鳳求凰(下)
英姐含糊其辭:“就是上回那個女人。”
見過的女人多了,她也沒說是哪個上回,鳳蕭卻獨獨想起那個曠野里最終未曾謀面的吃煙女人。
鳳蕭不由抬起頭看。
那門外少婦着一襲藕荷色寬腰春衫兒,扎一綰桃心髻,走路的時候喜歡把手腕兒搭在一起。像她,常年攬盆洗衣,日久天長養成的動作……然而她卻不似這般豐盈……哦,是懷孕了。
她怎麼這樣快就懷孕?莫名心跳加速,有點糾痛。
“小桃紅……”幾個箭步走上前,想要出去攔住她。
撲通!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回頭一看,只見當家的往地上一栽,不省人事,連忙沖回去攙扶。
英姐一顆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說不出是個甚麼感覺,卻已經大意估摸出這兩人必定不尋常。
小桃紅……
鸞枝好似聽到背後有人在喊自己,待一回頭,卻只見那門前空空、光影灰濛,便以為是幻覺,讓老程打馬離開。
——*——
布莊的生意卻與藥鋪天壤之別,稀稀寥寥的沒有幾個人。在櫃枱上挑了幾塊布,讓夥計拿去包了,準備回家給小東西們做衣裳。
一路踩着青磚地板往後院廳堂走,幾樹玉蘭花香,一縷清風拂面,些許惴惴,些許悄喜,猜他看到自己來,會是個甚麼模樣;又思量一開口要先說什麼好,會不會很尷尬。
門口兩個台階,花壇邊放一把紅木凳子,一個穿鵝黃少婦正腆着肚子端端而坐,一手撫着腰兒,一手提拎着剪刀。圓圓的臉龐,長相是白凈賢淑的,卻慍惱地齜着牙:“殺千刀的魏五,他今日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鸞枝認出來,是小翠,便上前道:“這一對作死的主僕,非得把他們兩個分開不可。”捂着帕子笑。
小翠看到鸞枝來,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站起來:“呀,二奶奶怎麼也來了?…可不就是,我們女人懷孕辛苦着,他們不管不顧地逍遙着,將來孩子生下來,平白還得叫他一聲‘爹’,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這孩子打懷上后就聽着他的呼嚕睡覺,他這一日不回來,我就被整晚鬧騰得翻來覆去,當真折磨人。”手撫着肚子氣悶悶。
鸞枝寬撫道:“我來正要給你帶個話呢。老太太早上都說了,‘讓小翠放寬心,今天他魏五子要是還鬧騰,老太太我非讓人把丫綁了抬回去!’”
學着老太太的口氣,斂眉沉聲。眼神兒卻往廳堂里瞥,因見那側座上端端而坐的兩個素衣公子,長發依然高束,儼然還是男子裝扮,不由有些放心。
把小翠逗笑起來:“還是老太太厲害!革革,革他娘的命,看回去不掐斷他兩隻大耳朵!”自己說著,也覺得挺兇殘,心情瞬間痛快了。
嘶——
廳堂里魏五聽到了,腿腳便有些發抖,他是知道這些女人有多殘暴的,既然說綁就一定會綁,當初成親的時候,可不是就把自己五花大綁地抬回去?…少爺有老太太罩着不怕,自己不被小翠掐死也得打個半殘廢。
乖乖,這買賣不划算。
“叱,怕了的話就出去。到時挨了揍,不要怪爺不收你。”沈硯青涼涼地瞥了眼魏五,悠哉撥着茶水。
魏五被鄙視了,很沒面子,連忙挺了挺腰板硬氣道:“爺放心!哼,頭可斷血可流,怕女人的不是真爺們!”
“知道就好~。臨陣變節那不是爺們兒乾的事,跟着我不會讓你吃虧。”沈硯青促狹勾唇,一雙鳳眸冷幽幽往花壇那邊看。一路見她進來,着春衫,插珠花,手兒撫着肚子,帕子盈盈搖擺,只怕不能更風騷……說一句好話就原諒你,怎生得就是故意不進來?
心裏抓抓撓撓的,這回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魏五不由慌張,格老子的,瞧這春水泛濫的眼神,就知道少爺一見了二奶奶就骨頭軟。
重重地咳了咳嗓子:“嗯哼!…爺,你可不許先打退堂鼓,你要是打退堂鼓,奴才他媽就死定了!下回你要再出什麼餿主意,奴才可決意不參合!”
說得倒是不大聲,好巧不巧地小翠正好轉過臉,手上一把剪刀精光銳利,眼神兒也兇殘……乖乖,有了孩子就要剪掉自己?太虐了!嚇得當場打了個哆嗦。
沒出息。
沈硯青很鄙夷,不動聲色地磨着牙:“爺斷不是那背信棄義之人,只怕那先變節的是你。”
見鸞枝抿着嘴角笑盈盈看過來,瞥一眼,只作看不見。
鸞枝也不急,讓春畫搬了張凳子,也在花壇邊坐下來。腰板兒一挺,弄點兒風情,把嬌挺挺的肚子給他看。
可惡,又拿骨肉要挾~!
沈硯青才不想看,口中冷叱,只這一瞄,卻發現那少腹多日不見,儼然已似一個小西瓜,不由又貪望。見鸞枝轉頭,立刻把眼神調轉。
鸞枝心裏就有譜了,抿嘴笑一笑,不理他。勾引他自己上鉤。
鄧佩雯正在談正事呢,見主僕兩個眉來眼去,便很有些不滿意:“沈老闆若是沒時間,不如改日再談罷。沒有誠意的生意,不做也無妨。”
沈硯青收回眼神,不緊不慢應道:“有。時間多的是~。那些沒心沒肺的女人,不值得爺為她分心……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氣得鄧佩雯直瞪眼,這個狡黠的商人,白生了一張禍國惑民的好面相,怎生得就這麼的讓人恨。天生的剋星。
“告辭了。”鄧佩雯站起來。
沈硯青這才復了正經神色:“豐祥綢緞的名號如今已經不在鄧小姐手上了,鄧小姐有的,只是手下幾百個嗷嗷待哺的工人。倘若一直開不了工,工人們早晚都要散去,那時候你便真的是一無所有,又有什麼資格來和我談條件?”
鄧佩雯氣極了反笑:“沈老闆真是自負。你也不見得比我好多少,賬目虧空,積貨賣不出去;蜀州那邊抬高了價錢,新貨進不了。倘若一直乾耗,早晚也是要關門。咱們不是半斤八兩?”
互相都把對方底子探得清楚。
呵,好個精明的女人,真懂得避重就輕~
沈硯青眯着鳳眸把鄧佩雯上下微一掃量,偏一針見血把她戳穿:“哦呀,那麼還真是擾鄧小姐白操心了。我們沈家既然能把盤子鋪得這麼大,就必然不是沒有根底的。藥鋪生意蒸蒸日上,硬要把布莊繼續,不過也只是想要錦上添花罷了。在下看重的是鄧小姐的品格,想要拉你一把,不然便是去南邊找其他家的莊子,對方也未必不答應。”
“你……”那促狹帶笑的眼神,只看得鄧佩雯局促紅了雙頰,人生頭一遭與這樣一隻狐狸交道,當真憋氣。
“沈老闆夠狠!那也不能光給你們出布,卻把我們鄧家自己四代的名號給廢了。”
鄧小姐?
幾時竟然已經知道她是女人了?鸞枝暗暗支着耳朵聽,只見這二人嗆來嗆去的,多難得才看到沈硯青肯與女人磨嘴皮子……忍不住把帕子緊了一緊。
沈硯青自然瞥見,嘴角不由往上勾了一勾……貫日都是你讓我吃醋,這回也讓你嘗嘗那其中味道。見鸞枝一抹春衫嬌挺挺的,那朱唇黛眉,可好看,忍不住就想要逗她生氣。
當下便對鄧佩雯放緩了語調:“鄧小姐是個明白人,你家小娘和弟弟得了遺囑,把牌匾拿去,豐祥這個名號如今就已經和你沒關係了。你執意佔用,只怕他們還要和你打官司……罷,體諒你女人辛苦,這廂還有一個折中辦法:各取一字,當做合夥。我出成本費用,你出工藝花樣;我賣貨,你出布,利潤我七你三。”
那口氣清潤帶笑,不似先前咄咄逼人,鄧佩雯心間微一觸動。才被迷惑,卻忽又看到門外那孕中少婦淺蹙的眉頭,頓地就清醒過來——又被這廝當槍使呢。
這感覺真不舒服。
冷冰冰應道:“牌號各取一字,你出成本,我出工藝,五五開。”
“四六開!就用‘景祥’二字,我在前,你在後。我六、你四。”沈硯青咬定不鬆口。
“喂!憑什麼你在前,我們就要在後?那出布的是我們,賣布的才是你!”小錦跳腳反駁。
沈硯青悠哉挑眉:“沒有我出銀子,你們如何出布?你們空手套白狼家徒四壁早已經人盡皆知,莫非還有人肯與你做生意嚒?若不想合作,盡可隨意。”
鄧佩雯握緊拳頭,曉得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末了只得咬牙應下:“哼,沈老闆當真堪得天下第一精!”站起來告辭。
“不敢不敢,做生意,利益總是第一。”沈硯青起身相送。這一次一改慣常冷漠,執意要把主僕二人送到大門口。
鄧佩雯早已經看穿他心思,她可不想被人誤會亂插足,一路走得恁快,偏與沈硯青隔開老遠距離。
廳堂里頓時空卻,小翠冷將將瞪了魏五一眼。
魏五小慌亂,連忙跑到沈硯青身旁:“爺,左右沒事了,我們走吧。這屋子裏味道忒怪,聞着頭暈,不如悅香樓自在。”
那悅香樓可是妓院呢,這貨真是作死。
鸞枝好心勸道:“才從牢裏放出來沒多久,魏五哥可不要再被某些人坑了,仔細老太太把你綁回去,有苦頭吃。”
沈硯青冷蔑地凝着鸞枝,勾唇笑笑:“是有些奇怪的東西竄了進來,看着心煩。走就是。”
嘴上這麼說,腳步卻不挪。一雙鳳眸濯濯,分明痴痴地把她反覆看。
鸞枝惱了他一眼,只是揪着帕子曬太陽。
媽了個蛋,果然是少爺先變節!下回打死都不和他沾邊了!
魏五點着頭,想想今天是沒跑了,能挽回一點算一點吧:“是是……其實這味兒聞久了還挺香。比那悅香樓的味道好聞,那些女人脂粉忒臭,栽在身上頓地把呼吸都堵了。”
一臉凜然的正人君子模樣。想要討好女人,哪兒想小翠臉上的怨氣更重了,剪刀咔嚓咔嚓——好你個魏五子,喝花酒就算了,你還抱過女人!
乖乖,怎麼說香也不行,說臭也不行。
魏五哆嗦着腿:“爺,那您還走不走?不走我可回去給小翠洗衣服了!”話還沒說完呢,自己就已經先小遛了兩步。
沈硯青陰森森瞪他一眼,主意是兩個人一起商量的,這麼快就想倒戈嚒?
偏要更把他拉下水,那清雋面龐上便浮起一抹促狹:“走就是~。昨晚唱曲兒的姐姐,不是還約了你我下午去喝花酒?”
天煞的,少爺您這是要把奴才往死里逼啊!
魏五也豁出去了,轉身去轟鸞枝:“二奶奶還是先回去吧,我們爺說了,您傷了他的臉,若是超過五天不來道歉,回頭就抬個小妾回去!…還說早就看您不順眼了,一點不知道疼人,不如先頭那兩個奶奶知暖知熱。說得多了,奴才都聽不下去!”
主僕兩個反目,互相拆穿着,卻不知得意了旁人。
鸞枝就勢站起來:“魏五哥誤會了,我是給他把家裏的衣裳送過來,省得他三天兩頭讓人回去取,只怕別人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似的。春畫,我們走。”
好個魏五,盡撿着要命的說。
沈硯青面色一沉:“那些衣裳不要也罷,你懷孕了便好生在家歇着,爺早已經在京城裏訂了更好的。”
鸞枝卻頭也不回,頓着碎步不停。
魏五哈着腰:“是是,我們爺早就嫌棄二奶奶衣裳折得不好了,說二奶奶手腳粗笨,多好的料子在她的手上都是糟蹋。趁早把她修了,找個知冷知熱的奶奶!是不是,爺?”
沈硯青的眼光便可以殺人了,想了想,也笑起來:“我平日裏頂頂替小翠不平,那般賢惠節儉的一個女人,你不知體諒,竟然還背着她偷偷私藏小金庫。如今鋪子裏給你漲了工錢,你寧可日日在外頭吃花酒,也不肯為孩子買一段小布面。嘖,天底下竟有如此不擔當的丈夫!”
好啊,漲工錢了都不告訴自己,竟然還有背地裏私藏銀子!
小翠刷地站起來,眼睛裏都是淚:“魏五,我今天算是知道你那張破嘴有多不靠譜了!葯我已經買在這,半個時辰內不把行李拿回去,這孩子你一輩子就別見了!”
一聲河東獅吼,手上拎着藥包大步將將往回走。那氣魄,哪裏似個懷孕六個月的少婦。
曉得小翠那女人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魏五慌張了,連忙追上前去:“爺,你夠狠!回回栽你手上,沒有下回了!…二奶奶,我們爺裝呢!打您頭一天進門,第二天他就畫您的像,早就被吃得死死的,您別理他!您要今天不來,他晚上一準就裝病跑回去了!…”
一邊跑,一邊揭發。那小金庫可是存着將來給爹娘媳婦生病養老的,可惡的少爺,幾時被他發現。
不一會兒,外間便傳來凄厲的狼嚎:“哎喲,小翠給留點臉面……哎呦,我耳朵喂……”
間雜着夥計們的嬉笑調侃。
沈硯青臉色很不自然,惱魏五三番五次的拆穿,冷冰冰瞅鸞枝一眼:“破嘴的奴才,胡言亂語。”
鸞枝抿着嘴角,就知道這廝打得什麼主意,作慍惱模樣皺起眉頭:“…愛回不回,反正手粗腳笨,反正都不如從前的那兩個奶奶知冷知熱。走了!”
“就是!”春畫梨香點着頭,捂嘴笑。
沈硯青卻又不捨得鸞枝真走,伸手把那一抹小袖牽住,嗓子幽幽的:“去哪裏?…也去買葯?”
鸞枝冷不防栽進他胸膛,氣得捶他一拳:“是。反正你也不待見,留着幹嘛?…你去抬別的姨奶奶好了,頂好一輩子別回來!”
咬着下唇,瓜子臉兒白皙紅潤,那嗔惱模樣,只勾得沈硯青抓抓撓撓。頓地把鸞枝腰身一緊,下頜抵上她額頭:“真恨不得把你揉成末末,看你還如何把我折磨?”
他的個子清逸修長,鸞枝不過只及他肩膀,這樣抬頭仰望,眸中倒映出的便全都是他的影子。這會兒把前身舊事拋卻,其實發現自己已經愛他。
有些感情,千般不料,卻註定糾纏。
鸞枝掂起腳尖,指尖沿着沈硯青英挺的五官滑下,怒道:“老太太讓我喊你回去呢,你到底回是不回?不回我可走了。以後都不來。”
涼涼的觸覺,沈硯青只覺得哪裏好似一瞬間繃緊,頓地回啄上鸞枝朱紅的唇-瓣:“是祖母喊,還是你喊?…不是你我就不回去。”
鸞枝扭着身子,打他:“哎,小心別軋疼了一對孩子,早上還動了一下吶,現在可懂人事了。”
沈硯青連忙鬆開些許,卻依舊挑着鸞枝下頜逼她:“那便讓孩子聽聽,看看他們娘親是怎麼欺負爹爹的。”
鸞枝便想起先前他被自己的多番折磨,才不肯承認:“怪你們沈家,慣會做那算計人的事。誰被逼着生孩子,都會不舒服的……我扔過去,你就不會躲躲?”
“哪裏想到你會氣成那般。”沈硯青就勢罰了鸞枝重重一吻,下頜抵着鸞枝,忽然澀啞了嗓音:“想不想我?…這一回,可是你求我回去的,晚上可不許不理我。”
鳳眸灼灼,那裏頭的暗示不遮不掩。
鸞枝便記起沈硯青偷看的那本春宮畫冊,嗔惱地扭過頭:“誰求你回去了?你愛回不回,我不答應。你不怕孩子們發現了笑你,我還怕呢。”
沈硯青卻愛她嬌羞,薄唇咬上鸞枝細嫩耳垂,偏壞壞地呼着熱氣:“我不進去……就上回那樣就好。”
上回這廝竟把自己胸兒隆起,那卧龍在飽-滿-深-壑中馳韁奮勇,末了忽然抵-弄上她盈盈紅-潤的茹暈兒,在她的軟-峰上澆灌出一片灼-熱。
鸞枝頓地通紅了雙頰:“那就別回去了。春畫,我們走!”
一回頭,哪裏還有兩個丫頭的蹤影。都躲得遠遠的呢,不叨擾夫妻兩個恩愛。
正準備揩着手離開,院外忽然急將將跑進來一個藥鋪上的夥計。
“爺,鋪子上鬧起來了!方才來了一群人,那當家的身體太虛,針灸的時候暈過去了,愣說是我們故意害人,您快過去看看吧!都軋着白老大夫,要人家償命呢!”
“哦?誰人竟敢如此大敢,連聖上親賞的鋪子也敢砸?”沈硯青峻眉冷蹙。
鸞枝便道:“是之前打劫過我的女土匪。黑風口的,人倒是不錯。只她當家的吃膏兒太久,怕是不好治。不如過去看看吧?”
黑風口?
沈硯青正有意要見識那一茬搶馬場的人物,當下便不遲疑,只攬着鸞枝的腰身出了門。
宅子裏,老太太一直繃著神經呢,只怕小夫妻兩個見面又掐起來,乍一聽說小嘴兒又親上了,頓地一屁股坐回床上:乖乖,可算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