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結局(下)
因西北羯人入關,中土大齊戰火紛飛,民怨沸騰,黑夜肆無忌憚席捲大地。
今夜,京城皇宮明亮如白晝,卻依舊擋不住陰影的侵襲。
那依坎的龍椅還未坐熱,便收到來自羯國的密信,展開信中素箋,竟是以血書而成。只見昏黃紙面上血跡斑斑,字字驚心,訴說著二王子斑斑劣跡,乃是齊舒雲從羯國寄來。
那依坎看完此信之後,氣得雙目圓睜,額頭青筋爆出,拍案而起,喝道:“荒唐!”
而在此時,羯國又派來一位使臣,他手執黃色捲軸,對着那依坎慢悠悠念道:“陛下命大將軍那依坎,速速回國,否則……”
“陛下?”那依坎獰笑了一聲,綠眸似攝入萬千寒光,他冷冷道,“我尚不知父王何時要我回國,他曾經交待我,若大齊未亡,便不必回。”
使臣尷尬地抿了抿嘴,垂頭小聲道:“陛下親自擬的旨意,請大王子莫要為難老臣。”
“莫拉克有本事稱帝,那可有本事敵得過我?”那依坎從階梯而落,倏地一抬手,手中彎道劃破空氣,鮮血飛濺,使臣的腦袋骨碌碌落地,滾至紅色柱下。
“你是不是還想說,若我不回,便要加封我一個叛國之罪?”那依坎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容,目光如冰,死死地盯着使臣血淋淋的腦袋。
可惜,使臣卻無法再回答他。
使臣方才說道,他的父親,羯王於月前崩,傳位於次子莫拉克,莫拉克登基為帝,封兄長那依坎為大將軍,並召其回國。
那依坎望着一地的鮮血,綠眸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齊舒雲的血書中,卻書寫了完全不一樣的內容:
“二王子莫拉克弒父殺母,霸佔兄嫂,篡奪王位,害死親子,逼死結髮之妻,種種劣跡,天地不容,五雷轟頂!”
那依坎緊緊捏着拳頭,指甲摳破皮膚,血水順着手背滾落,心中如同萬箭穿心,悲痛得無以復加,幾乎魂飛魄散。
雖然他外表光鮮,悍勇堅強,而心中唯一的柔軟之地,便是從小疼愛他,護着他的阿母……
而如今,他所熱愛,所尊敬,所呵護的阿母死了,他還有何顏面存活於世?
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阿母竟然死在她的小兒子手中!
那依坎他不甘心,他不敢相信,莫拉克竟狼子野心至如此!
一時間,他恍然若失,竟不知自己在何方。
正在此時,羯部隨侍來報:“大王子,禁軍攜京畿廂軍從南攻入,我軍是否守皇宮迎敵?”
那依坎揉了揉眉心,心道,阮輕楚好計謀,竟弄來一波廂軍後到進京勤王,若是未收到來自羯國消息,他姑且還有心思與其一戰,再登基稱帝,可是如今,世間唯一心疼他之人都已不在,他做這個皇帝,也了無生趣。
“撤離大齊,回國。”那依坎沉聲下令,短短的時間內,便做了一個改變大齊,甚至是羯國命運的決定。
隨侍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一度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羅慕英躺在馬車中,在黑暗中睜着雙眼,心臟跳得厲害。
她掐着指頭計算着,只怕那依坎已經將皇宮掃蕩完畢,明日,他該整治世家大臣,坐穩大齊皇位,成為一國之君。
“大約一年時間,以他的手腕和速度,便能滅了各地廂軍,一統天下。”羅慕英喃喃道,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誰知此時,外頭傳來“轟隆”的開門聲,羅慕英猛地坐起身來,轉過頭去,卻見那依坎站在馬車外,並不進來。
“出來罷。”那依坎的聲音從外間傳來,沙啞的聲音似帶着一股濃的化不去的寒意,滲得人心中涼涼。
羅慕英依言下了馬車,趁着清冷的月光,她瞧見,那依坎比較昨日,似蒼老了十歲般,全無當初青年意氣風發之色,全身散發著孑然一身的孤獨,曾經那雙堅硬的眸中,此時,卻飽含着看破紅塵的蒼涼。
“為何要放了我?難道你就不怕,我打得你們羯人屁滾尿流?”羅慕英懶懶散散地站着,將雙手抱在胸前。
“勝負由天定,若我真輸了,困於你手中,任憑英兒你處置。”那依坎無所謂地笑了笑,從隨侍手中牽過一匹白馬,交至羅慕英手心中,垂眸溫聲道,“時間尚且來得及,你可回家去探望一番,聽說你母親急得不行,莫要令她擔心了。”
羅慕英心中疑惑,右手牽着馬韁繩,頭一次沒有風風火火地行事,而是轉過頭來,謹慎地問道:“到底出了何事?”
那依坎聳了聳肩,木着臉道:“如今我是羯國叛國走狗,你卻是大齊女將軍,咱們水火不容,莫要多問。”
“誰願意問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羅慕英氣得吹鬍子瞪眼的,難得她好心好意一番,沒想到這廝竟然不領情!
羅慕英重重地哼了一聲,旋即翻身上馬,正要離開,卻見那依坎有了新動作。
那依坎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他慢悠悠晃到馬車邊,一抬手,將一卷明黃色的捲軸塞入鐵窗中,接着,他用着惡作劇般的聲音,對着窗戶內道:“老頭子,你且看我送的大禮。”
馬車內沉默了片刻,忽地,裏頭爆出景仁帝一聲大吼:“那依坎!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
接着,景仁帝氣急敗壞,破口大罵道:“孽子啊孽子!我生的好兒子,竟然簽下降書!我齊氏列祖列宗臉都被丟盡了!”
“哈哈哈……”
聽見景仁帝氣得快要吐血的聲音,那依坎捧腹大笑,差點沒笑岔氣。
羅慕英側過頭去,卻不小心瞥見,他的眼角有晶瑩劃過。
安遠城。
自上一次羯國大舉進攻,已是半年前,如今天入寒冬,白雪飛揚,玉雪峰屹立於東方,朝着安遠城這面如同刀削,上厚積白雪,玲瓏剔透,煞是好看。
而羅慕玉卻沒時間欣賞此等美景,她踩着地面的新雪,心中落寞而荒涼,如同一名街頭流浪者。
又是一年過去,城內囤積的糧食逐漸漸少,若是再這樣下去,只怕今年冬天都撐不過去。
羅慕玉穿得極為單薄,漫步走在冷清的街道上,看着破敗倒塌的房子,抑或是蒼涼的枯木,心中陡然橫生一股涼意。
她伸出雙指,捏住空中一枚飄落的雪花,垂下蒼白的小臉,輕聲道:“好冷。”
走到一條黑暗的街道旁,似是有所感應般,她驀地停住了腳步,彎下腰,朝着遠方,深深鞠了一躬。
“願逝者安息……”羅慕玉闔起雙目,雙手合十,靜靜地喃喃道。
街對面那片貧民窟已變成了集中靈堂,因為死傷者數量太大,到後期乾脆裹了草席捲了,將屍體放置在簡陋的房舍當中,等待戰事平靜,好將他們安葬回鄉。
死去的人不僅僅有大齊的將軍,亦有年輕的戰士,同樣有自願加入義軍的安遠城百姓。自半年前羅慕玉招兵,十五歲以上的青年皆充軍入伍,共同保衛這座北疆大城。
從原先的彷徨,到後來的堅定,她不知邁過多少坎,走過多少彎路,直到這最後一刻,她方能體會到“保家衛國”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無國何有家。
她的一顆心,終歸平靜。
她來到這個世界后,已將責任一一盡到,此生無憾。
巷子尾傳來匆匆腳步聲,在破敗的圍牆后,忽地鑽出一個身着補丁小襖、瘦削的小孩童出來。
“玉將軍姐姐!”小童屁顛屁顛跑過來,抬起一張笑容燦爛的臉,道:“這是娘親給你的。”
言畢,只見他舉起的髒兮兮的小手中,赫然躺着一枚肉粉色的雞蛋。
小童抽着青鼻涕,笑容燦爛如花。
羅慕玉心中一動,從他手中接過雞蛋,溫和地笑了起來:“多謝你的好心。”
“謝謝玉將軍誇獎我,待我回去告訴娘,她定會十分高興!”小童驕傲地挺起胸脯,笑眯眯地道。
羅慕玉捏着掌心溫熱的雞蛋,感覺自己的心,也逐漸熱了起來。
小童望着羅慕玉,眼睛清亮,燦爛如流火,他忽然抬起手,指着向羅慕玉身後,道:“玉將軍在星光下,真好看。”
“嗯……”羅慕玉莞爾一笑,心道,這小童當真童言無忌,今日晚間天空黑沉,烏雲密佈,哪裏會有星星。
不過……
羅慕玉眉頭微皺,疑惑地垂下頭,仔細地望向小童的眼睛。
他眼中似有火光,亮得極為嚇人,羅慕玉心臟速度陡然加快,猛地轉過頭去。
只見東方玉雪峰峰頂火光點點,白色的山峰之上,無數攜着亮光的燈籠升天,星星點點,照亮了半邊天空。
那閃爍的光亮,如同轉而即逝去的魂魄,擁有流星般的決絕,彷彿又充滿了生的希冀。
此情此景,如同隔着一層迷離的霧氣,恍若夢境。
羅慕玉眼角發酸,心中震撼,兩行清淚不自覺流下,她盯着那積雪的山峰,一時竟看痴了去。
不過,待她反應過來之後,猛地抹了一把臉,接着便是一聲緊張的大喝:“全部起身,敵襲!敵襲!”
羅慕玉將小童往前方一推,大聲交待道:“回家去,莫要出來!”
小童鎮重地點了點頭,轉頭便跑,一會便不見了蹤影。在安遠城生活的日子,逃跑已成為老弱婦孺的本能。
羅慕玉一路倉皇奔跑,將附近巡邏全部集中起來,急忙傳令下去,吼道:“備好弓箭,羽箭準備!莫要讓敵人衝進城四處砍殺!”
“老弱婦孺,皆關好門窗,躲在安全之處,莫要發出半點聲響!”
“所有將士,以及義軍,拿起你們的武器,保衛你們的家園!”
羅慕玉一道道命令下去,轉眼間,籠在夜色的安遠城亮起了萬家燈火,各個街道嚴防死守,五步一人,十步一隊,速度飛快地集結起了民兵保衛圈。
而城牆之上,亦有弓兵射手抬起弓箭,直指天空,若是有敵人從東面玉雪峰下來,便要將他們射成個篩子。
正在她憂思之際,副將匆匆來報,大聲道:“玉將軍,城外並無羯人來攻!”
羅慕玉打起精神,抬頭望天,一臉的莫名之色,心道,莫非自己想錯了,羯部人不會玩降落傘?
接着,她又愣了一下,羯人沒來,那麼,玉雪峰山上的來人,多半是……友軍。
又有一路騎兵過來,從馬上飛快地落下,手上撈着一盞摔得破爛的燈盞,半跪於地,呈上道:“玉將軍,此是從天上而落的孔明燈,請將軍過目!”
羅慕玉心中疑惑,接過燒了只剩一半的孔明燈,雙指飛快地將紙張打開。
她“咦”了一聲,覺得此物頗為熟悉。
只見皺巴巴的紙上,靈巧地繪着怒放的紅梅,邊角處以蒼勁有力的書法,落下兩行從前的詩句。
獨懷社稷憫疾貧,
玉骨冰肌蕙質心。
愛武忠君途窮盡,
吾獨退鬼返帝京。”
“吾……獨愛玉。”
羅慕玉顫着雙手,放下燈紙,再抬起頭,望向那無數“星星”之時,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是他……”
他終於來了。
看着傷心落淚的羅慕玉,副將不明所以,心道,為何玉將軍如此傷心,他不禁問道:“玉將軍,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羅慕玉抹了一把淚水,將臉擦了乾淨,哽咽道:“撤去一切弓箭,令將士及城內百姓迎接援軍。”
她話音一落,只聽有人高呼一聲,驚訝地大叫道:“看,看天上!有神仙!”
羅慕玉驀地抬頭,淚眼朦朧間,只見瑰麗的玉雪峰上,落下無數白色的小傘,它們一朵朵,如同冰清霜潔花朵,迎着冬日的寒冷,盛放於熠熠閃光的星幕之下。
她一定是在做夢……
羅慕玉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無法相信眼前的真相,更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那隔世的少女時期,她也曾幻想過,曾經希冀過,總有一天,那位笑容俊朗的蓋世英雄,會騎着七彩祥雲來娶她。
只求老天給她一起機會,在那星輝之下,靜靜地想着他。
為此,她願意窮極一生,來等待他的出現。
“你們待在原處!”羅慕玉翻身上馬,招呼也不打,一展馬韁繩,拚命地往玉雪峰下衝去。
獵獵冷風在耳邊作響,她卻不顧一切地向前沖,腦海中只有他一人,心中不斷地叫囂着,再快一些,我想要見到他!
直到她望見夜幕星空下,緩緩降落的那道熟悉的影子之時,方才堪堪停下了腳步。
他真的,踩着七彩祥雲,來到她的身旁。
整個世界,彷彿都屏住了呼吸。
他依舊是那身記憶中熟悉的銀色大麾,衣裳整潔而乾淨,頭束紫金玉冠,高貴逼人,溫文爾雅,雖然大風將他頭髮吹得亂七八糟,卻也無法改變他那一如既往的講究。
羅慕玉愣愣地站在原地,心情激動得無法自持,腳因陷入白雪之中,幾乎動不了分毫。
她呼吸一緊,覺得自己已經窒息。
阮輕楚從靴中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將後背懸着的繩索和帆布割斷,又隨手整理了頭髮,聽見呼吸之聲,便朝羅慕玉這邊望過來。
他一下便愣住了。
二人站在雪地中,隔着茫茫的冰雪大地相望。
似乎永遠望不夠,看不穿。
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彷彿穿破了重重阻礙,穿破隔閡的時空,直望入心門。
望着長大了一號的“小姑娘”,如今可以稱得上是大姑娘的她,阮輕楚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更不知該做些什麼。
羅慕玉身穿銀色鎧甲,鱗片反射着雪地幽幽的白光,柔和的白色的啞光,將她的皮膚映襯得如同冰雪般姣美,宛若神仙宮人,而那肩膀上披風耀眼的紅,使她全身上下升起一股凌厲的氣質,就如同她隨身那把筆直的秋水劍,紫電清霜,卻又似水柔情。
好一個英氣逼人,美貌無雙的女將軍。
阮輕楚在心中一嘆,這幾年,她到底經歷了何事,竟成長如此之快。
如今的羅慕玉,已從當初的雛鳥,長成傲然翱翔的青鸞,完美得令他不敢逼視。
他如今能確定,他對她的愛,已經愛入骨髓,刻入靈魂。
阮輕楚雙腳有些發虛,卻依舊忍着難耐,邁開步子走向她。
羅慕玉的臉逐漸近了,神情憔悴,他的心臟似要脫腔而出,全身上下無一不叫囂着緊張。他就像等待老師判卷的學生,生怕她一開口,他便要心碎得痛死過去。
越來越近了,他的心情急轉直上,一步,又一步,彷彿走過千山萬水,歷經人世滄桑,腳下的積雪,因為踩踏發出難聽的“嘎嘎”碎聲,而在此時,在他的耳中,宛如世上最美的天籟。
最終,他來到她的身前,站定。
羅慕玉眼睛通紅,眼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一雙明眸飽含着無數辛酸,似在訴說這四年征戰的不易,以及無人理解的委屈。
阮輕楚輕吸上一口她身邊的清香,闔上雙目,擁她入懷。
他雖披着一身寒霜,卻懷揣着一顆火熱的心,要將她融化。
這一刻,他彷彿擁抱住整座孤城,或者說,是他的整個世界。
倘若在這裏,我能遇見你。
原來在這裏,我能遇見你。
終是在這裏,我留下了你。
…………
次年,景仁帝入主皇城,稱病退位,傳位於九皇子齊明。
齊明登基,頒登極詔書,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安順,以今年為安順元年。
遂封阮國公府嫡四女,嘉寧郡主阮靈韻為後,母儀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