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天變之鳳白

89天變之鳳白

羯部人神不知鬼不覺,在太常山下埋了炸藥,窄窄的關口被一路炸掉,居然還真將口子擴大了不少。

缺口已經擴展至極限,若是再炸,起碼要炸掉一座山,幸虧古人的科技尚未發達,沒有短期移山之能力,否則,羯部人的速度將會更快。

雖然說所炸出來的缺口太小,卻也足夠羯部人十匹馬並騎而出了。

得到此消息,已然是第二日,谷地關口戰士渾身浴血,騎着一匹坡腳的馬,一路從西邊逃回來,還帶回了主將的屍體。

羯部方陣遠遠地守在森林邊,見他入了城門的縫隙,卻並未有所動作,顯然是故意放人進去,透露消息給守城的羅家軍知曉。

聽到這個消息,堅持了一日守城的羅慕玉和羅慕遙,剛回到城主府,便急忙奔了出來。

羅慕玉只覺得天旋地轉,腿腳發軟,幾乎是被翠藍扶出門的。

羅慕遙面色蒼白,從城主府台階一步步走下來,每一步,彷彿都能將地面踩出一道裂縫。

而他身後的梁衡,已經徹底呆住了。

小戰士臉上混着淚和泥,抱着主將屍體坐在地上,喉嚨里只發出嘶啞的喝喝之聲,他哀聲道:“羅小將軍,梁小將軍,他去了……”

“不,不可能……”羅慕玉嘴巴微張,只見那屍身上破碎的鎧甲,和腰上掛着的紅色穗子,赫然是梁豎的裝扮。

“豎子!”羅慕遙大叫一聲,瘋狂地往前撲過去,他將那屍身奪在手裏,一手翻開他頭上的盔甲。

待看見那熟悉而稚嫩的臉龐后,羅慕遙徹底沒了聲音。

梁豎的眼睛睜着,嘴角還掛着一絲似若滿足的笑容。

“二弟……”梁衡眼眶瞬間紅了,兀自垂着腦袋,一言不發。

他沉默地看着梁豎的屍身,好似一尊破舊的雕像,彷彿站立了千萬年之久。

羅慕玉仰着頭,依舊無法阻止淚水瘋狂地流下,心痛得無以復加。

梁家和羅家通家之好,她還記得,那位大哥哥最喜愛逗自己玩鬧,每次看見她笑,便會樂得好似一隻瘋癲的猴子。

她還記得,那年上元節,梁豎為了她,當街斥責言語不端的紈絝頭子齊格。

她還記得,梁豎和齊格比武約戰,他狠狠地修理了齊格一頓,不管對方家室顯赫,依舊將齊格打得鼻青臉腫。

曾經的一切,歷歷在目,卻又如此遙遠。

彷彿隨着他那爽朗而又明朗的笑容,逐漸地隨風而逝了。

不留一絲痕迹。

羅慕遙抽着鼻子,聲音哽咽,問道:“鳳,鳳世子呢?!”

戰士擦了擦青鼻涕,忙抬起頭,抽抽噎噎道:“鳳將軍一路將敵人引到山頭,恰好羯部人引爆炸藥,鳳世子連同馬匹,一塊掉落了下去,與羯人同歸於盡了……”

羅慕遙將牙齒咬得咔咔響,黑色的眸子發出寒光,他沉聲道:“繼續說。”

“關口淪陷之後,梁小將軍死守哨塔,后壯烈殉國,我,我搶過梁小將軍的屍身,便急急忙忙逃走,並未來得及查探鳳世子的安危……想必……”

羅慕遙嘴巴微微顫抖,從山崖上掉下去,哪裏還有命在?

最終,他痛苦地嘆出一口氣,眼神逐漸恢復清明,似是尋回了不少理智,他將梁豎抱了起來,交至梁衡手中,啞着嗓子道:“橫弟,莫要太難過了……豎子為我大齊男兒榜樣,今後……我將會為他請功。”

羅慕遙心中道,再如何請功,梁豎的性命都回不來!他恨不得,恨不得以身相代!

豎子是男人之間開玩笑取的綽號,源於“豎子不足與謀”,得了這個尊號的梁豎,鬼主意止不住地往外冒,四處折騰人,將孫子氣場發揮得淋漓盡致。

軍營中的哥們既敬他又怕他,這樣一個脾氣古怪的主將,實在是太令人頭痛了。

“嗯。”梁衡輕聲應了一聲。

抱着梁豎冰冷的身體,梁衡雙手僵硬,他木然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將梁豎給抱進門,只留下一個落寞而蕭索的背影。

羅慕遙沉痛地看着梁衡,他完全能夠理解,只怕梁衡這個做大哥的心裏,比他們任何人,更哀傷,更痛苦。

羅慕玉扶着翠藍的手,用力地抬起頭,氣若遊絲地道:“大哥,得尋口棺材,讓梁二哥安息。”

羅慕遙轉過身來,眼中滿是血絲,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輕聲道:“安排完了,便回去休息罷。”

“大哥放心。”羅慕玉慘然地勾了勾唇角,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等到值完上夜班的羅慕英和梁葉回來,望見城主府外掛着的白燈籠,以及眾人手臂上纏的那白絲帶,二人臉色一白,心中莫名地突突直跳。

梁葉極快地衝進院子,猛地一抬頭,望見中央擺着的黑棺材,頓時傻眼了。

“那是,那是誰……”

她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瞧見梁豎的臉之後,差點暈了過去。

梁葉喉嚨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接着,她猛地撲向棺材,抱着梁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聲音凄厲,直刺人心底。

而羅慕英則是踉蹌了一下,接着便出離了憤怒,迅速從鐵架上拎了一桿槍,便要衝出門找那依坎拚命。

“鬆手!”

“鬆手!我要殺了那依坎,我要殺了他!”

羅慕英撞翻了兩名攔路的丫鬟,徹底淪為一隻咆哮的獅子。

梁家兩兄弟一齊長大,梁豎就如同他的親哥哥似的,如今一個月不見,居然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羅慕英情緒崩潰,幾乎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

羅慕遙早知會如此,一直站在院子門口守着。見羅慕英冒冒失失衝出來,他右手一擋,便將羅慕英給圈在懷裏。

羅慕遙面容黑沉,聲音嘶啞,呵斥道:“你要出去作死么?別給城裏添亂!”

羅慕英猛地倒退兩步,將梨花槍往邊上一扔,一拳砸向院門,將邊框都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出來,她淚流滿面,大喊大叫道:“死了又如何,梁二哥都死了,我不怕死!”

“胡鬧!”

羅慕遙緊皺着眉頭,顫抖着右手指着羅慕英,劈頭蓋臉地一頓罵:“你莫要忘了,你已是四品武官,如今一時失態,我暫且不計較,但若是你要闖禍,別怪為兄懲治你!”

羅慕玉從側門走來,感覺身體和腿已不受自己控制,她上前一步,握着羅慕英的右手,搖了兩下,抬眸溫聲道:“二姐,今後咱們再報仇,莫要一時衝動……梁二哥在天之靈,也不願你如此衝動行事。”

羅慕英本就是氣一氣,估計還沒出城,便會反應過來,如今羅慕遙堵着她,反將氣給吞了進去,半天都發作不出來。

誰知又被羅慕玉這柔聲細語一勸,羅慕英整個人都要化了,當場便哽咽住,一張臉憋得通紅。

羅慕玉從未見羅慕英哭過,從袖子裏拿出換了幾次的帕子,抬起虛弱的手,給羅慕英擦着臉,一邊忍着胸口的難受,勸道:“二姐,莫要太傷心,待咱們凱旋后,還得將梁二哥送回去安葬呢。”

“嗚……”羅慕英忍不住,淚水嘩啦啦往下掉。

羅慕遙抬着頭,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心中想道,羯部人如今順利南下,不知會有多少生靈塗炭。

梁豎壯烈殉國,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果然,次日,羯部圍城軍隊幾乎少了大半,羅慕玉坐在箭樓上握着本子統計,羯部軍隊從原本攻城的二十萬人,縮減為三萬人。

顯然,羯部主力已經南下,橫掃大齊江山。

但是,唯一讓安遠城守將憋氣的是,他們被困在城內,並不能出城阻攔。

因為實力懸殊的緣故,安遠城內只有兩萬人,若是衝出城去與兇悍的羯部精兵交戰,贏的幾率實在太小,還有可能坐失交通樞紐,給敵人提供後備運輸線。

他們根本沒法出城,只能寄託於半路上前來援助的各地廂軍,能夠將羯部人拖延一時。

在此期間,情形急轉直下,羯部人順利渡過安遠城南部的南水河,將隊伍開到了南邊。如今,除開東面的巍峨雪山,羯部的三萬軍隊,將安遠城北、西、南三麵糰團圍住。

安遠城,徹徹底底地,淪為一座孤島。

大齊京城。

明德侯受召入東宮,太子端於椅中,神色客氣而疏離,但明顯比往常多了幾分緊張之色。

“太子為何事而憂?”明德侯正了正身子,忍不住問道。

“自是北疆之事,如今許久未有消息傳來,不知到底為何,孤心中總覺不安。”太子深以為然,自從景仁帝被劫持之後,他本以為自己能得到自由,將皇權握穩手中。

誰知變故一次又一次而來,諸事不順便算了,更有甚者,某些人,某些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太子不必擔心,北疆有永寧侯坐鎮。”

永寧侯是皇後娘家,太子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明德侯有些疑惑,礙於太子的面子,忍着沒問出口。

“永寧侯……”太子忽地微微一笑,神色有些奇異,他望着明德侯,道,“我聽聞,侯爺的母親便是永寧侯姑太太,除卻容側妃,侯爺與我還連着姻親呢。”

明德侯面色不變,沉聲道:“不敢與殿下攀附關係。”

“哦。”

太子目光逐漸深邃,安靜而蒼白的臉略有些扭曲,望得明德侯心中毛骨悚然。

“孤請侯爺喝杯酒,侯爺務必要好生享用。”太子慢悠悠地道,提到“酒”這個字之時,他似乎格外咬了咬字。

明德侯愣了一下,心中極快地反應過來。

太子所言十分明顯,他哪裏還不猜不出太子的意思,不過,他尚且不明白,太子為何要殺他?!

他一心一意相助太子,從未起過半分異心,太子被鬼魂附身了么,居然要殺他?!

明德侯心中勃然大怒,面色卻依舊如從前般平靜,他裝作不懂,使勁壓着聲音,道:“殿下為何突然賜酒於臣?”

“哼,”太子重重一拍扶手,冷冷地望着明德侯,聲音彷彿帶着冰渣子,一點一點地刺入明德侯心中,“這個問題,你還是問孤的姑媽罷。”

長平長公主一襲華麗紅衣,頭戴金色步搖,從屏風后緩緩而出。

她端着托盤,盤中置着高腳酒杯,酒杯中酒色奇異,在淡淡的光暈下,竟反射出一抹血色的殘紅。

“長平,竟然是你……”明德侯恍然大悟,他盯着長平長公主,似要活吃了對方。

尤其是他那雙眸子,黑沉有如鬼窟,看似十分嚇人。

“若是你當年未寫下那首詩,如何令我捉到把柄?”長平長公主嫣然一笑,轉過頭望向一臉緊張的太子。

只見太子手中多了一條錦帕,赫然是當年皇后閨房之物,邊角落了幾句詩,最下方寫着明德侯之名:鳳白。

“好計謀。”明德侯贊了一聲,忽然冷靜下來。

太子還以為他要發狂,或是跳起來罵他,誰知道明德侯一副敵動我不動的模樣,宛如一隻沉默而待崽的羔羊。

這樣的明德侯,讓人感覺更加深沉、可怕。

太子疑惑之際,聽明德侯用一種幾乎是淬了毒的聲音,以一種十分古怪的口吻道:“死在太子殿下手上,我不覺遺憾。只是,期望太子殿下,今後莫要後悔才好。”

然後,他抬手捏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明德侯方才喝完,便覺得腹中絞痛,後背冷汗直下,整個人幾乎虛脫,魂魄彷彿要飛上天。

太子見他滾倒在地,全身痙攣,額頭上青筋暴起,但卻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太子心中頓時焦急起來,焦急地開口問道:“你、你方才什麼意思?!”

明德侯慘然一笑,嘴巴一張一合,嘴角便流下黑色的血漬,他嘶啞着聲音道:“能看見殿下登三寶,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期望……我如願以償,死而無憾,只是,太子要小心,小心,九……”

他話還沒說完,便雙眼翻白,直挺挺地翻倒在地,竟是很快死了。

太子腦中一片混亂,他睜大雙眼,看着慘死的明德侯,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為什麼要殺他……”

太子迷茫地坐在椅中,目光空洞地望着明德侯的屍體,久久無法從方才的震撼中掙脫出來。

明德侯對他極好,甚至某些方面,比景仁帝還要關心他,直到如今他死了,太子才發現,明德侯竟是如此的好。

不就是與母親青梅竹馬而已,為何他會嫉恨得發了狂,竟然下手殺了明德侯,誰沒個從前呢……

他到底在做什麼……

長平長公主眼看事已成功,臉上露出大仇得報的快意,不過,她心中想道,明德侯夠硬氣,受了如此劇烈的毒藥,居然一聲不吭地死了,讓她全無快感。

“殿下,我先告辭了。”長平長公主見太子發怔,懶得花時間開導小孩,一腳跨過明德侯的屍身,瀟洒無比地離開了東宮。

東宮不遠處的階梯上,站着紫色官服的阮輕楚,長平長公主瞧見他,忽地露出幾分尷尬的表情。

“二嬸,你下手未免也太早了。”阮輕楚深吸了一口氣,長眉好看地蹙了起來,“如今北疆形勢未定,明德侯牽連甚廣,在此時殺了他,究竟不妥啊。”

長平長公主翻了一個白眼,很是無所謂地攏了攏袖子,撇着頭道:“又不是本宮要殺他,是太子動的手,和本宮全無干係。”

“唉……”

阮輕楚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心中的擔憂,莫名地越來越深。他朝北望而去,不禁想道,此時,他的小姑娘在做什麼呢?

羯部人攻城,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有危險?

北疆,究竟何時才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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