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路遙何日還鄉(7)
三年前的清明節,我按慣例回家上墳。***剛走到村后,就見洪運碑廠那兒聚集了許多人鬧鬧嚷嚷。我停車下去看看,原來德配正和一群人在吵。他臉紅脖子粗,老是重複一句話:\"沒改!就是沒改!\"與他對吵的幾個人指着旁邊的一塊碑說:\"你就是改了,你就是改了!\"我現,其中一人是我的初中同學韓永先,就把他扯到一邊問怎麼回事。韓永先也認出了我,恨恨地說:\"你這個兄弟呵,真是夠戧!\"他嘴噴白沫,憤怒地講了德配騙他的事:他上個月到這裏定做了一塊碑,打算清明節給父親樹,今天一早德配開車把碑送去,拿到錢就走了。可是他現,這碑有些蹊蹺,上面除了刻好的碑文,還能影影綽綽看出另外一些字。原來那是一塊壞碑,用膠和了石面子糊平,重新刻的,他就立馬把碑拉來,要討個說法。
我聽了韓永先的訴說,去看那碑,現上面果然是字後有字。我遏制不住滿腔怒火,對德配說:\"你辦這種事也太損了!還不快賠人家錢,向人家道歉!\"
德配卻梗着脖子說:\"我沒改,憑什麼賠他錢?這塊碑,他們想要就拉走,不想要就放在這裏!\"
韓家人被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一個個咬牙瞪眼跺腳痛罵。
這時,洪運叔從屋裏走了出來。他手拿一卷錢,淚流滿面,走到韓永先面前把錢往他手裏一塞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說罷,他往那塊壞碑前\"撲通\"一跪,高喊一聲:\"奇恥大辱啊!\"接着就將頭往碑上重重地磕,每一下都磕出好大的聲響:\"咚、咚、咚、咚……\"我急忙上前拉他,他往我身上一歪,眼睛緊閉手腳抽搐。我喊他幾聲,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急忙叫過德配,把他抬到我的車上,向縣城飛奔而去。路上,我眼看着洪運叔腦門那兒迅速鼓起一個紫黑色的大包。
到了醫院,洪運叔還是沒有蘇醒。醫生看了看,開了單子讓他做多項檢查。做ct的時候,我和德配在走廊里等待,問他那塊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低頭搓手,向我說了實話。原來,兩個月前蓮花官莊有兄弟倆來訂碑,他極力推薦那種豪華型的,兄弟倆當時都答應了,並且交了五百塊錢訂金。碑刻好以後,兄弟倆卻過來說,這碑他們不要了,因為兩個人的媳婦堅決不同意訂豪華碑,說她們的公公是個窩囊莊戶人,一輩子連個小隊長都沒當過,憑啥花那麼多錢樹那種戴帽的碑。妯娌倆火氣很大,不但不準樹豪華型的,連經濟型的也不準了,兄弟倆無奈,只好過來退碑。德配覺得這碑廢了太可惜,就去買來雲石膠,和上石粉,把那些字抹平了重刻,沒想到,叫老韓家人認了出來。
我問德配:\"在這碑上做手腳,你爹知道嗎?\"
他說:\"怎麼能讓他知道?那幾天他正好下地種花生,不在碑廠,我自己搞的。\"
洪運叔的診斷結果出來了,是嚴重腦震蕩,需要住院治療。我對德配說:\"常道,害人如害已,你這回信了吧?\"
德配吧嗒兩下嘴說:\"也怪我爹——把錢退掉就行了,他撞碑幹啥呢?\"
我說:\"我理解他。在他眼裏,誠信與名聲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他怎麼能容忍你對客戶的欺詐和對死者的侮辱?\"
德配不吭聲了。
我回日照之後,多次打電話向我弟弟問洪運叔的況,得知他在縣醫院住下后,一直昏迷不醒。伺候他的是我嬸子,德配只是偶爾過去看望一趟。那個小崔,只帶着孩子去過一次。半個月過後,洪運叔還是不醒,德配說,成植物人了,再住下去白撂錢了,就把他拉了回去。好在我三嬸能用心服侍,通過插在洪運叔鼻腔的一根管子,天天往他胃裏灌營養湯,另外天天給他接屎接尿,擦洗身體。
此後一段時間裏,德配辦了一件大事:把碑廠和家搬到了縣城。他在城西公路邊租了一塊地,建起幾間房子,掛出了\"德配石刻廠\"的牌子。他還在城裏買了一套房子,把爹娘和老婆孩子都拉到那裏居住。他向人說,到縣城住,事業展空間大,另外,給他爹看病方便,孩子上學方便。有人說,德配是壞了名聲,沒臉在村裡住了。也有人對他的做法給予積極評價,說他是良心現,懂得盡孝了——他爹一輩子沒住過樓房,現在就是躺在那裏做植物人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