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李 六(1)
第二學期,廣播裏基本上聽不到簫聲了,取而代之的是歡快的搖滾和節奏分明的迪斯科。***據說有同學向廣播站提了意見,說整天簫聲平添了思鄉之,弄得像斷腸人在天涯似的,不利於同學們安心學習,總想往家跑,特別是大一的新生,聽到簫聲便暗自垂淚。這樣在校園內有一段時間就沒有了簫聲,天天都是迪斯科。大家在校園內散步屁股都是一扭一扭地節奏分明,要不就是搖頭晃腦地像吃了搖頭丸似的。
某一天,同學們突然聽到湖邊有了久違的簫聲,便循聲而去。吹簫人當然是邵景文,他正立在湖邊的垂柳下對着晚霞嗚咽。有不少女生散步路過湖邊,望着邵景文的背影如痴如醉。
可是,男生卻覺得邵景文古典得矯,浪漫得有些做作。本來邵景文在舞台上吹吹,出些風頭大家還是能夠忍受的。因為舞台本來就是搭來給人做戲用的。廣播也一樣,那畢竟和現實生活有距離,在一個電線杆子上的盒子裏音,覺得也遠。可是,他卻在湖邊吹,引來了那麼多女生的目光,就有些讓男生受不了了。特別是一些校園詩人,認為邵景文用簫伴奏着自己的詩作,這就有點自吹自擂之嫌。認為邵景文那詩寫得臭。不過不服也不行,因為校園詩人中會吹簫的只有邵景文一個。不服你上去吹吹試試,雖然不服也無法和邵景文爭長短。
可是,他邵景文居然在湖邊吹就有些過分了,有故意做戲給人看的嫌疑。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做戲給人看是虛偽的,是讓人討厭的。現實生活中的人生舞台和專為人搭建的演出舞台是有距離的。這些男生們不願讓簫聲在自己現實生活中出現,散步的同學們便遠遠地望着邵景文的背影惟恐避之不及。散步路過時便有意大聲說話,咳嗽、擤鼻涕、隨地吐痰以及吹口哨和唱歌,從而消解那讓人難為的簫聲。
當邵景文的女朋友曲霞聽說邵景文在湖邊吹簫之時,便急忙向湖邊奔去。曲霞的腳步匆忙而又零亂。曲霞覺得不妙,因為上周邵景文接到了電報,說家裏出事了,急歸。邵景文回家后便沒有了消息,連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曲霞都不知道。邵景文回來了不去找分別多日的女友卻躲在湖邊吹簫,這其中必有隱。曲霞曾多次要求男朋友在仲夏夜的湖畔為自己吹一曲,讓簫聲伴着入懷,卻都被邵景文拒絕了。
邵景文說:“簫聲最好不要在現實生活中吹奏,因為它和苦難連在一起的。如果你在某一個黃昏聽到了我的簫聲,那肯定我有了無法忍受的痛苦。”
曲霞問:“那你為什麼在演出時吹?”
邵景文說:“那僅僅是演出,和現實生活無關。”
曲霞說:“有什麼呀,人家都能成雙成對地在湖邊彈結他、唱歌,我們為什麼不能在湖邊吹簫吟詩。”
邵景文說:“因為結他之聲是歡快的,為牛仔們的狂歡伴奏;而簫聲是沉鬱的,是斷腸人在天涯。”
曲霞說:“簫聲雖然低沉,但也靜謐,那聲音讓人安靜。如果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吹簫吟詩,它不但不會勾起愁腸,而且還會平添柔。”
“可是……”邵景文說,“我每一次吹簫之時,眼前就會浮現出我父親,我爺爺,我家祖祖輩輩要飯的身影。你知道我吹的那所謂的《富貴調》是什麼嗎?那其實是我家祖傳的要飯調。還有詞呢!”曲霞問:“能念給我聽嗎?”邵景文說:“可以。”然後念道:
行行好,行行好,
你家堂屋堆元寶。
行行好,行行好,
兒孫滿堂遍地跑。
行行好,行行好,
牛羊成群漫山腰……
邵景文說:“這所謂的《富貴調》是念給富人聽的,讓人家高興了好賞碗飯吃。”
曲霞說:“你別憶苦思甜了,一切都過去了,那都是萬惡的舊社會。”
“什麼舊社會,我爺爺是1959年餓死的。我爺爺臨死時把簫遞給我爹問,在萬惡的舊社會沒有餓死我,咋在新社會把我餓死了呢,我弄不明白死不瞑目。爹說,新社會不讓要飯,要飯就是給人民公社抹黑。爺爺說,種糧食的餓死了,那城裏人不種糧食的咋還活着?爹說,那是因為城裏人識字。爺爺問,那識字能當飯吃?爹說,識字了,就可以吃商品糧了,不用種地糧食由國家。爺爺問,那糧食誰種呢?爹說,我也不知道。爺爺說,咱祖祖輩輩受窮,靠要飯活命,我一直以為那是沒有地。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這新社會地都分給窮人了咋還餓死人呢。看來光有地還不行,要識字。最後爺爺握住爹的手說,我死了啥也留不下,把這簫留給你,萬一將來政府又讓要飯了,靠它還能混口飯吃,最要緊的我留下兩句話你要記住。爹問,哪兩句話?爺爺說,農民沒有地不行,有地不識字不行。你一定要讓邵家後人記住,要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