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張小乙
張小乙是羅京人。
他生在這兒,長在這兒。
早年——他當了萬事司的無憂客。
那時,他意氣風發。
年輕的張小乙每天都會帶着他兄弟們在城中巡遊。
哪怕這其實不是他的活,這是武侯的事,他也依然樂此不疲。
每當他鬧得不像話時,文公就會出來訓斥於他。
當時,他帶在身邊,跟他最緊的一個,是查小良。
他當他是弟弟。
他當他是哥哥。
淚水瞬間湧入了張小乙的眼眶。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時早已經讓眼垢糊得混濁不清。
不知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桌上,是文麗為他做的早粥。
已經涼了。
但張小乙卻竹筒倒豆子,稀里嘩啦的全倒進肚子裏。
哪怕冷了,也依然讓他覺得,香。
嗯。
文麗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將來也不知道會便宜哪個孫子。
他低頭信手從旁邊抽出了三支香來。
他知道,文麗其實喜歡他。
但他向文公發過誓,要保護文麗一輩子。他當文麗是晚輩,又豈能接受文麗的心意?
何況小良的賬還沒算呢。
查小良。
他的兄弟。
那個緊跟着他,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他的大男孩。
查小良外表秀氣,經常被人欺負。
所以他對經常幫助他,保護他的大哥張小乙十分信任崇拜。
這一切,直到上面給他們了一個任務。
羅王的一個女兒被盜走了。
那是一個小女孩。
還未成年呢。
突然之間,在王宮裏,說不見就不見了。
這豈非是咄咄怪事?
王宮,本該是防衛,保護最為嚴格的地方,但小公主卻偏偏走失——丟了。
所以,一時間,所有的力量都出動了。
經過大量人力排查,最終,目標指向了一個勢力。
無憂洞。
這是一個建立在羅京龐大地下水道系統的勢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群花子站了那裏,建立了一座神秘詭異的地下世界。
為了維持這個地下世界,他們就干起了人口生意。
很多小孩,婦女失蹤案子,別奇怪,找不到吧,在他們那兒,這一準兒是他們乾的。
那為什麼清理不掉他們呢?
因為——王宮的地下水系統,也在他們手上。
無論是地上的武侯,城衛軍,還是龍騎禁衛,甚至萬事司的無憂客——都不能靠近王宮。
包括了王宮的地下水道系統。
不過,這一次,小公主丟失事情太惡劣了,於是各方聯手,進剿地下水道。
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重重危險。
甚至與之相比,誅殺那些妖魔鬼怪也沒什麼難的了。
機關,暗器,陷阱,圍殺。
甚至,對方亦有,高手。
一群皮膚髮黑的高手。
經過血拚,他們發現,這些黑色皮膚的人,在這沒了光的地下世界,太難對付了。
這是一群海外夷種。
難以置信。
竟然有人暗中私蓄此輩進行訓練。
由此可知這是一個大陰謀。
雖然有這些黑色夷種斷後,導致敵人主要人員盡數逃盡,但也可知道其背後必然有一隻黑手藏在其中。
只是上下皆無所得罷了。
最後,這麼大個案子,竟然是不了了之!
張小乙幾乎氣炸了肺。
因為那夜一戰,一直緊貼他的兄弟查小良為了替他擋刀,死了。
他原本是想保護查小良,就像哥哥保護弟弟的。
結果卻反過來了。
然後……他就擺爛了。
心心念叨的案子不讓查了,那是所有職司都想掩住的蓋子。
那他還幹什麼?
還有什麼值得他乾的?
此後他散盡家財。
所有兄弟他都照顧了。
照顧不到的他也儘力了。
他問心無愧了。
唯獨……查小良。
他就一個人。
死了就什麼也沒了。
連個家人也沒有。
也沒有妻子後人。
什麼都沒有。
張小乙點上香,給面前的五尊閻魔君天子像上香。
他不知道害了查小良的幕後黑手是誰。
他只能祈禱,讓神明去對付那個人。
小良,哥哥對不起你啊。
心裏一嘆,他出門了。
和往常一樣,在對門客棧順了塊餅子,他來擺地攤了。
正如他自己的方式,他不是為了賺錢。
他只是為了觀察。
他在繼續查那案子。
用他自己的方法。
哪怕是如此低效,如此笨拙。
可他不放棄。
他始終覺得,那個幕後黑手沒有走,他仍然躲藏在羅京深處。
當然,一如既往。
他什麼也沒等到,什麼也沒查到。
但他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外地人。
雖然是個外地人,卻已經學得像樣了羅京口音,還有一些官話味。他原來所在,不是西都,就是南都了。
只有這兩個地方,有大量朝廷官吏,說官話。
如果是其它地方,口音必是有濃郁難洗的方言。
這個外地人,衣服雖普通,但應該薄有身家。
至少,他該不可能是一個人到的羅京。
哎呀!
這樣一個人,不正好可以成為他的新租客了?
查小良死了。
張小乙放不下。
他已經不上工了,沒了生計收入,所得全是靠出租查小良房子來維持。
只是……查小良的房子還不錯。
屬於那種,窮人租不起,有錢的看不上那種。
所以已經三個月了,沒新租客下,他也就沒收入。
現在已經快要承受不住對門客棧莫小米的威脅目光了。
而面前這個人,他吃定了。
“……”
一陣尷尬。
張小乙先開口了。
“好了,走,我帶你看房去,你瞅瞅這天,快黑了,你不是想住店吧!哎呦,羅京的客棧,它可不便宜。我對門一家客棧,收費已經算是便宜的了,住一天你知道多少嗎?”
他伸出手,五指張開。
“五十文,一天。還不包飯錢,黑啊!真黑!”
忽然一石頭子兒砸了過來,打在張小乙破布的衣衫上。
一個半大小兒說道:“張小乙,你混蛋,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說我家壞話!”
張小乙忙叫:“莫小米,你們家客棧住宿費我說錯了嗎?你憑什麼打我?”又往回拉的對劉一夫道:“不過他們家的吃食還是不錯的,價格也不貴,十文錢計算好了可以吃一天。”
莫小米是個皮膚蠟黃,眼睛愛眯,嘴唇略豐的少女。
她約模十三四歲,走個路都一蹦一跳的。
“算你說人話,看來你找到租客了,欠我家錢可快點還上。”
又對劉一夫道:“張小乙這人,只要不借他錢,還是可靠的。記得常來我家吃飯啊!”
張小乙看少女跑開,笑道:“我家對門客棧家老闆娘的閨女,心大,天天喜歡往外跑出去玩。”
劉一夫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
雖然是羅京本地人。
但身為一個小姑娘,居然不怕被人擄拐,敢於上街到處玩,這可不一般。
除了她本身不是太漂亮外,她自身恐怕也有些門道的。
畢竟她雖不是特別漂亮,到底年輕,身材也有潛力,這世上壞人又是那麼的多。
但她就是沒事。
老闆娘也對她這個大丫頭到處跑不放心上。
張小乙暗中猜測。
這小姑娘恐怕是真人不露相。
她八成是什麼武林中人,身懷隱藏絕技。
這樣的江湖高人,武林高手,他知道有很多。
可能看起來平平無奇,是個店老闆,小夥計,甚至是苦力,真面目一撕破,哎呦那個厲害啊。
不過……他又看了看劉一夫。
這人也就這樣。
看着放心。
一看就是沒練過武的。
腳步虛浮,四肢無力。
這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人好啊。
他現在就喜歡普通人。
說話間,地兒也就到了,本也就不遠,不過是走幾步的事情。
劉一夫一看,還真不錯。
這是一間帶院的三間套房屋。
兩廂房,一主居,加一圍牆,圈起了一個院子。
這是查小良的房子。
查小良死了。
他的房子也就過戶到了他生前最崇拜的大哥張小乙名下。
這裏沒有什麼侵佔的事兒。
萬事司職權特殊,雖然死傷甚重,但權利特殊,不是什麼人都能來佔便宜的。
可張小乙又怎麼有臉生活在查小良的房子裏?
他的選擇是出租。
他仍然住自己的狗窩。
張小乙的房就在查小良的房旁邊。
那是真糟。
兩廂一對比,查小良的房子自然高一級。
因為張小乙的房都塌了一半兒了。
因為沒錢修,也就只能繼續塌着。
“多少錢?”
劉一夫問。
“一貫五。”
張小乙看着劉一夫皺起的眉頭,道:“這樣,你要是肯不動屋裏的擺設,別給我添新扔舊,我再給你便宜點,一貫一,這可是一年的租金,不貴啊!不然,你真就上別處去試試了。”
“那賣呢?”
“不賣!”
只租,不賣嗎?
劉一夫摸摸下巴。
他進屋看了看。
落了很多灰了。
但傢具齊全。
還別說,挺好。
單看房子,傢具,佈置,比他在南都的家還好呢。
尤其是這地,不是坑坑窪窪的土皮,而是木地板和苧麻席鋪。
這可了不得。
這說明此屋前主是中產家庭啊。
劉一夫回看張小乙。
他立在門外,沒有進來。
這房子,是查小良父母留給查小良最大的財富了。
原本父母以為查小良會平安長大,娶妻生子,快樂一生。
這間房會是查小良最堅強的生活後盾。
沒想到。
張小乙真是一個敗家子。
等等,也不對。
他說的是只租不賣。
那就說得通了。
“是一貫一吧,那好,一言為定。”
劉一夫決定,租下來了。
雖然他很想買,哪怕花十貫,二十貫都值。這房子,換了他自己,沒三十貫是別想出手的。而他自己的全部身家也才三十貫。更何況他還要生活,不可能一下子把自己掏空。目前,先慢慢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