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高山下的花環 十二(3)
這時,睡着的盼盼醒了,哭了起來。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懷裏,給盼盼餵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媽媽忙站起來:“怎啦,別是孩子生病了吧?”
“不是生病。”玉秀說著,用手輕輕掂打着懷中的盼盼,“好閨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說:“是缺奶水。玉秀剛出滿月,就聽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兒,奶水就不夠孩子吃了。”
…………
媽媽和梁大娘一家見面后,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賬單,她難受得直掉淚。讓我脫軍裝轉業的事,她再沒提起過。
對梁大娘一家,我和媽媽商量該怎樣幫助她們。媽媽這次來,身上沒帶幾個錢,因我一直想調回去,手頭上也沒有存款。
這天下午,炊事班長要到團後勤跟卡車進城拉菜,我便將我的“yashika”照相機交給他,讓他想法到委託商店裏賣掉。我還讓他以連隊的名義先從團後勤借一千元現金,我有急用。
媽媽一再囑咐炊事班長:“呃,別忘了,買十袋奶粉,買四瓶橘子汁,再買個奶鍋、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園就在我們九連駐地的山腰間。梁大娘一家來隊的第三天上午,我和連里的同志們,陪梁大娘祖孫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士的墓。她們婆媳倆像所有的烈士親屬來隊時一樣,只是默默地站在親人的墓前,沒有當著我們的面流一滴眼淚。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懷抱着盼盼的玉秀,像舉行儀式那樣,圍着梁三喜的墳,左轉了七圈,右轉了七圈。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她們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給親人“圓墳”……
兩天後,炊事班長回來了。他把從團後勤借來的一千元現金和買來的奶粉等物全交給了我。加上手頭上還有的一點錢,我留出六百二十元準備為梁三喜烈士還賬,又湊夠五百元,準備交給梁大娘。
我和媽媽又來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裏。
媽媽拿過一袋奶粉拆開,給玉秀講着奶粉和水的比例應是多少。然後,她往奶鍋里倒一點奶粉,開始調製。弄好后,她將奶裝進奶瓶,試了試冷熱是否合適,便抱起盼盼,給盼盼餵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着……
梁大娘站在旁邊,樂了:“在家時聽他們年輕人說城裏有這玩意兒,俺還不信哩。嘖嘖,這玩意兒是好……嘖嘖,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頭跟真的一樣……嘖嘖,是好,是好……”
不大會兒,盼盼便咂飽了。媽媽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睜着烏亮亮的眼睛望着我們,咧開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樂了,轉臉對玉秀:“秀哪,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時,梁大娘愈是高興,我愈是心酸。毋庸諱,現代文明離梁大娘她們,還是何等遙遠啊!
過了會兒,我把那五百元錢拿出來,放在大娘面前:“大娘,這點錢,請您收下。”
“孩子,這……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棗樹皮樣的手拿起錢,“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錢塞回我的口袋裏。
我三次把錢掏出,梁大娘十分執拗地又三次把錢塞還給我。
“梁嫂……”媽媽傷心地說,“您如果……還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錢收下吧!”
“老吳呀,這你可就把話說遠了!”梁大娘忙說,“你給盼盼買來了這麼多奶粉,這就幫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們的錢。莊戶人過日子好說,俺手頭上還行,還行,不缺錢。”
當我和媽媽離開這屋時,我又把那五百元錢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來:“指導員,不行,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還有錢,有錢。”
我回到自己的屋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媽媽訥訥自語:“山裡人,山裡人的脾氣哪……”
啊,山裡人!難道我們不都是從山溝溝里出來的嗎?我們的軍隊,是在山溝里成長壯大;人民的政權,是從山溝里走進高樓。山溝里養育出我們的一切啊!
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義當做聖經。此時,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間總還有比金錢和權勢更珍貴的東西,值得我加倍去珍愛,孜孜去追求。
極度內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準備為梁三喜還賬的六百二十元,我心中掠過一絲兒慰藉。然而,這慰藉很快又變為更難狀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錢,我有財力悄悄替他償還。可我和媽媽欠沂蒙山人民的感之債,則是任何金錢珠寶所不能償還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