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12.別讓我再哭了(5)
鄭師傅吃驚更大些,不許兒子胡說八道。他想回答一下兒子提出的問題,可他的回答一般得很,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他說:怎麼能說活着沒意思呢?人人都想活着。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誰都不想死。別說人了,連一隻螞蟻都不想死。
鄭師傅找馬科長去了,問能不能給他兒子安排一個工作。
馬科長認為鄭師傅的想法比較可笑,說現在下崗的指標還完不成呢,哪能再安排上崗!
鄭師傅說出了工友的兒子小庄,說小庄不是新參加工作的嗎?
馬科長要鄭師傅不要把自己的兒子跟小庄比,小庄的況特殊。
鄭師傅說:什麼況特殊,不就是小庄的爸爸死了,我沒有死嘛!我也差一點沒死,請領導考慮到這一點,照顧照顧我兒子。不然的話,我兒子有可能毀了。鄭師傅是個怕見領導的人,極少跟領導打交道,只說了這些話,鄭師傅就臉色黃,心上已跳得很厲害。
馬科長誇鄭師傅真算說對了,好多政策的差別就在那一點點,政策管的就是差別,差一點都不行。
鄭師傅沉默了一會兒,說:那,要是我死了呢?
馬科長說:您真能說笑話,哪能呢,您的命那麼大。
命大,我命大。從馬科長那裏出來,鄭師傅一路都在念叨這句話。念到後來,他否定似地搖了搖頭,仰臉看了看天,笑了一下。天已黑下來了,他不會看到什麼。他好久沒笑過了,彷彿有什麼事終於想通了。
這天下井,工作面局部冒頂,埋進去幾根金屬支柱。鄭師傅和工友們一起,把大部分柱子都扒出來了,只剩一根柱子埋得比較深,扒不出來。鄭師傅執意要把那根深埋的柱子也扒出來。他掏了一個洞,頭在裏邊,腳在外邊,爬着向柱子埋沒的地方接近。洞子很小,只能鑽進去一個人,幾乎無法支護,鑽這樣的洞子是危險的。有人勸他算了,別扒了。他主意已定的樣子,說一根柱子合一二百塊錢,這可是國家的財產哪!工友跟他約定,要是遇到什麼況,他就動動腳,工友們拉住他的腳,把他從洞子裏拽出來。他在洞子裏掏了一會兒矸石,剛摸到柱子,外面的人不由分說把就他拽出來了。兩次都把他拽出來了。他說他沒有動腳,外面的人說看見他的腳動了。事說來有些可笑,第二次工友們把他拽出來時,洞子裏的石頭和椽子把他的工作褲都掛破了,露出了不該露的地方。工友們笑,他卻不笑,他說柱子救過他的命。工友們想起來了,上次他絕處逢生,的確得到過柱子的保護,怪不得他扒柱子這樣上心。他再次鑽進洞子扒柱子時,工友們沒有再急着往外拽他,只注意觀察他露在洞口處的腳。然而,等鄭師傅的雙腳真正動起來,他們再往外拽已經晚了,怎樣拽都拽不動。他們把鄭師傅腳上的兩隻深腰膠靴都拽脫了,腳脖子都拽細了,無濟於事。鄭師傅的兩隻沾滿煤粉的黑腳大動了一會兒,就不動了。再也不動了。
孫保川來到鄭師傅家裏,見鄭師傅的女兒和兒子在家。兩個孩子的眼睛都哭腫了。特別是當姐姐的,眼睛腫得很高,眼瞼腫得都了明,像是包滿了淚水。兩個孩子大概也聽說過孫保川,對孫保川的到來,他們不是很歡迎,目光里有些許排斥。孫保川說:孩子,你們不用擔心,我不哭。一個當叔叔的,對孩子們有什麼可哭的!
姐弟倆都沒說話。
你們不知道,其實咱們一樣,我爸也是在井下死的,我早就哭夠了。
姐姐問:那你來我們家做什麼?
孫保川說:你們倆不是要求參加工作嗎?咱們來商量商量這件事。
姐弟倆互相看看,姐姐說:這沒什麼可商量的,我們的要求都跟馬科長說過了,反正我和弟弟都得參加工作。我爸死了,我們沒依靠了,沒有工作我們以後怎麼辦?
孫保川說:是的,人來到世上,總得做點事,老沒事做,誰也受不了。從年齡上說,你們跟我的孩子差不多,我得給你們說實話。要是兩個人一塊兒參加工作,這事兒可能性不大。你們若是一點兒也不讓步,事就卡住了。一卡住就擱下了,你們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得安寧。依我的看法,你們兩個,能有一個參加工作就不錯了。現在就業的門路就那麼窄,兩個人都往窄門裏擠,誰都擠不進去。一個讓一讓,一個先進,恐怕要好一些。我就是問一問你們,要是礦上只能安排一個人參加工作的話,你們兩個誰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