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2.別讓我再哭了(3)
礦長說:這我知道,男人哭一場是比較傷身體的。***我看您不一定非要哭,幫老馬了解一下況,幫着做做死者家屬的思想工作也是好的。
孫保川不說話了。礦長到底還是把處理善後的任務下達給他了,他有什麼可說的!
礦長說:您經常去看望李師傅老兩口兒,每次去都是自己花錢給李師傅買東西,這個況礦上是知道的。我的意見,這個事要列人工會的工作計劃,買禮品的錢應當從工會的慰問經費里出,不能讓個人花錢。您以前花的錢,我準備給財務科說一下,讓財務科在適當時候給您補償一下。
孫保川說:千萬不要提給我補償的話,我一分錢都不會要。我爹媽都死得早,我在礦上認個乾爹乾媽也不錯。再說李師傅老兩口對我確實很好,很心疼我。李師傅的老伴跟我說過好幾次,她別的不擔心我什麼,就擔心我哭。她說我哭得太實誠。她讓我記住她的話,她百年之後,叫我千萬別哭她。這樣說著,孫保川兩眼已經淚花花的。
新近工亡的這位礦工姓鄭,叫鄭書貴。在與鄭師傅的妻子和子女正面接觸之前,孫保川先在外圍了解鄭家的況。他參與每一件善後都是這樣,都要把工亡礦工的家庭況吃透,做到心中有數。這些況包括處理家裏有幾口人,工作況怎樣,經濟狀況如何,家庭關係好不好,等等許多方面。孫保川連明扯夜,到鄭師傅所在的採煤隊去過了,到鄭家所在的居委會去過了,到鄭家的鄰居家也去過了。孫保川還分別找了鄭師傅的女兒和兒子的同學,向他們了解鄭家子女的況。他這種做法很像是記者採訪,聽到緊要處,就在一個牛皮紙封皮的小本本上記幾筆。不,他更像一位作家。記者一般只把事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就行了,他了解得要細緻得多,而且還探究一些細節裏面的感和緒因素。這樣了解了一圈,孫保川的緒低沉得厲害,飯都吃不下了。他快要憋不住了,差不多又要哭了。
去年冬天,鄭師傅就遇到了一次冒頂事故。應當說鄭師傅是幸運的,他在那次冒頂事故中躲過了一劫。那次工作面冒頂埋住了兩個人。他急中生智,跳到靠近煤牆一根傾倒的金屬支拄下面躲了起來。那裏空間雖然非常狹小,小得手腳都埋在冒落物里,抽都抽不動,但嘴和鼻子總算沒埋住,沒堵死,還可以呼氣吸氣。那位工友沒來得及躲閃,就沒那麼幸運。三天之後,礦上的救護隊才打通巷道,找到了他們。救護隊是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用擔架把他直接抬到醫院打了四天吊針,他就活過來了,身體功能就恢復了。那位工友呢,屍體已經在溫度很高的煤堆下面腐爛,爛得露了骨頭暴了筋,用塑料布都收拾不起來。
鄭師傅從醫院回家的當天,家人為他備了酒,還放了一掛鞭炮,慶賀他的生還。工友們、鄰居們也紛紛向他祝賀,說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生還后的最初一段時間裏,不少領導都去看望他,對他說了不少安慰的話,還給他送去了不少慰問品,這讓鄭師傅的確產生了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可過罷春節,事就淡下來了,他還得去下井。雖然一提下井他就感到后怕,可等待他的只有黑洞洞的井口,不下井有什麼辦法呢?
鄭師傅原來並不是井下工,是礦上通風科的瓦斯檢查員。有一年礦上大減員,擺在他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下崗,要麼下井。鄭師傅當然選擇下井。下了崗就沒有工資可掙。一家四口全靠他的工資過活,如果他掙不來工資,全家人吃什麼?穿什麼?怎麼活?
鄭師傅的妻子和兒女是從農村農轉非遷到礦上來的。妻子一離開家鄉的土地,一成為礦工的家屬,就再沒有什麼作為,只能以好吃野菜的名義,到附近農村的田邊地頭挖點野菜,或到人家收割過的田裏拾點莊稼。女兒在市裡衛生學校畢業后,到礦務局醫院當了兩年多護士。也是因為人太多,她被人家減下來了。礦務局醫院想把她介紹到礦上醫院當護士。礦上醫院沒有明確表示拒絕接納她,但人家讓她等一等,等有了機會再說。她一等就是一年多。有人給她出主意,讓她給醫院院長送信封。送信封的風氣她不是不懂,可家裏連吃飯的錢都緊巴,哪有多餘的錢往信封里裝!兒子上的是礦務局的技工學校,學的是機械化採煤。他也畢業兩年多了,所學的技術一直未能派上用場。他和同類的人被稱為待業青年,簡稱老待。因整日無事,這兒站站,那兒獃獃,他們又被人稱為老呆。這樣長期呆下去,也許就把人呆老了。他呆得實在心焦,就跟人家搭幫,到外地一家磚窯廠去打工。說好的八小時工作制,一月至少可以掙八百塊錢,誰知一到窯場就被人圈起來了,周圍有鐵絲網,有狼狗,日夜還有打手把門。他們一天要干十四個鐘頭的活,連飯都不讓吃飽。後來幸虧有記者到窯場卧底,新聞單位和公安機關按預定時間到窯場解救記者時,才順便把他們也解救出來了。不然的話,他累死在窯場,家裏的人都不一定知道。從此他知道了外面世界多麼可怕,不敢再輕易出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