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一章 婚前檢查(8)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說:“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說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說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做聲,不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說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可能你正在心裏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說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說——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不能找機會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唆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兒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說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我,不要輕易拒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說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裏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神態。尹小跳相信自己走進他的房間時是不自然的,這不自然彷彿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着,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洒脫神。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着。他不斷接着電話,臉不改色心不跳地對電話里的人撒着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元’……”
尹小跳坐在沙上靜聽着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她感謝他這一串串熟練而又油滑的謊話,感謝他為她拒絕着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着,和她面對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里侍弄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着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的身份,他這樣蹲着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着對坐在沙上的尹小跳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弄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的木煙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說,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說,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說,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
他打斷了她,他說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說?
她搖着頭又點着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已經現她非常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說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煙: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裏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沖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骯髒——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