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塵埃落定 第一章(3)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奶娘來了。”我就聽懂了似的止住了哭聲。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她的奶水像湧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當了。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鬆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了起來。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了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了。這許多年裏,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了土司家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麼規矩了。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著我的面說:“主子,呸!下人,呸!”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裏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線頭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牆上。只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了。於是,她就乾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太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確實就不哭了。從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鑲着一方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來一點,我才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趕緊說:“你看,畫眉下山來了。”
“真的?”
“是的,它們下山來了。聽,它們在叫你們這些娃娃去和它們玩耍。”
於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終於說到畫眉這裏來了。天啊,你看我這一頭的汗水。畫眉在我們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陰時誰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天將放晴,它們就全部飛出來歌唱了,歌聲婉轉嘹亮。畫眉不長於飛行,它們只會從高處飛到低處,所以輕易不會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樣了,原來的居處找不到吃的,就只好來到有人的地方。
畫眉是給春雪壓下山來的。
和母親一起吃飯時,就有人不斷進來問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進來問等會兒少爺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換雙暖和的靴子,並說,要是老爺在是要叫換的。母親就說:“跛子你給我滾出去,把那破靴子掛在脖子上給我滾出去!”管家出去了,當然沒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滾出去的。
不一會兒,他又拐進來報告,說科巴寨里給趕上山去的女麻風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來了。
母親趕緊問:“她現在到了哪裏?”
“半路上跌進抓野豬的陷阱里去了。”
“會爬出來的。”
“她爬不出來,正在洞裏大聲叫喚呢。”
“那還不趕緊埋了!”
“活埋嗎?”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風闖進寨子裏來。”
之後是布施寺廟的事,給耕種我家土地的百姓們放種子的事。屋裏的黃銅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來了。
辦了一會兒公事,母親平常總掛在臉上的倦怠神消失了。她的臉像有一盞燈在裏面點着似的閃爍着光彩。我只顧看她熠熠生輝的臉了,連她問我句什麼都沒有聽見。於是,她生氣了,加大了聲音說:“你說你要什麼?”
我說:“畫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氣沖沖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這一點上,我很有身為一個貴族的派頭。喝第二碗茶的時候,樓上的經堂鈴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關照僧人們的營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會在這時掃了母親的興。這幾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權力。父親帶着哥哥到省城告我們的鄰居汪波土司去了。最先,父親夢見汪波土司撿走了他戒指上脫落的珊瑚。喇嘛說這不是個好夢。果然,不久就有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們,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了。父親派人執了厚禮去討還被拒絕。后一次派人帶了金條,明只買那叛徒的腦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給汪波土司了。結果金條給退了回來。還說什麼,汪波土司要是殺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麥其土司的人一樣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