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塵埃落定 第一章(12)
我們尊貴的客人給激怒了。***
練兵場上的槍聲一陣緊過一陣。這下,人人都知道我們要打仗了。
三天後,全副武裝的那一排政府軍士兵和我們的幾百士兵到達了邊境。剛一開戰,我們從省里軍政府那得到的快槍打得對方抬不起頭。他們只是嗷嗷叫着,手裏的土槍卻老是不齣子彈。僅僅一頓飯工夫,叛變的寨子就收復了。頭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繩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門前的核桃樹下。太陽慢慢升起,那些人腳下草上的露水漸漸幹了。他們看到身邊看守們的刀槍並沒有落到他們身上,還以為土司不殺他們了,慘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卻不知道麥其土司家跟別的土司有所不同,不會縱容士兵殺死俘虜。我們家從幾百年前有麥其土司時候起,就有了專門的行刑人。在這塊土地上,原來有三個人家是世襲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爾依家,三是書記官。可惜到第三代書記官就要搞什麼秉筆直書,叫第四代麥其土司廢了,弄得現在我們連麥其土司傳了多少代也無法確切知道,就更不要說行刑人一家傳了多少代了。現在,行刑人來了,樣子就像是個專門要人性命的傢伙:長長的手,長長的腳,長長的脖子。行刑之前,父親對那幾個即將受死的人說:“是你們自己人留下你們代他受過,我也就不客氣了。本來,那個叛徒不跑,你們的小命是不會丟的。”
這些人先還希望土司要放他們一條生路,這一下,臉上堅強的表一下就崩潰了。好像剛剛想起自己並不是和敵國作戰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於是,腿一軟就跪在地上,乞求饒命了。父親要的正是這個效果。等這些人剛一跪下,土司揮一揮手,行刑人手下一陣刀光閃過,碌碌地就有好幾個腦袋在地上滾動了。滾到地上的每一張臉上都保持着生動的表。沒有了腦袋的身軀,好像非常吃驚一樣,獃獃地立了好久,才旋轉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頭看看天上,沒有看見升天的靈魂。都說人有靈魂,而我為什麼沒有看見呢?
我問母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邊去了。
這是戰爭的第一天。
第二天,戰火就燒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盤上。
黃特派員,土司,土司太太帶着些人在沒有危險的地方觀戰。我也站在他們的中間。帶兵官是我的兄長和特派員手下那個排長。我們的人一下就衝過了山谷中作為兩個土司轄地邊界的溪流,鑽到叢叢灌木林里去了。我們是在觀看一場看不見人的戰鬥。只有清脆的槍聲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蕩。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頑強了許多,今天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家園戰鬥了。但我們的人還是憑藉強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會兒,就攻到了一個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來了,大火衝天而起。有人像鳥一樣從火中飛了出來,在空中又挨了一槍,臉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又一座寨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
黃特派員有一架望遠鏡。第三座寨房燃起來時,他張開一口黃牙的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叫一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兵扶到樹陰下面吸煙去了。父親把望遠鏡舉起來架在眼前。可他不會鼓弄上面的機關,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接過來擺弄一陣,找到個活動的地方,旋來旋去,突然,呼啦一下,對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來了。我看見我們的人貓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叢中跳躍。他們手中的槍不時冒出一蓬蓬青煙。
在一片曠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個,又是一個,栽倒時,他們都搖一搖手,然後,張開嘴去啃地上的泥巴。這兩個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這時,又一個傢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槍飛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來:“去撿槍啊,你這個傻瓜,去撿你的槍啊!”
可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一點也不聽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聽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將來做麥其土司,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裏也就充滿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衝在隊伍的前面。他舉着槍側身跑動,銀制的護身符在太陽下閃閃光。他手中的槍一舉,就有一個人從樹上張開雙臂鳥一樣飛了出來,撲向大地的懷抱。我興奮地大叫:“殺死了,殺死了!”感覺上卻是我的兄長把我自己給結果了。麥其土司正為他另一個兒子擔心呢,見我舉着望遠鏡大叫,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把他弄進屋去,我都不能看見什麼,難道一個傻子他能看得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