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 禿鶴(1)(4)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鐘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着下河去。他坐在門坎上一邊吃着,一邊看着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着掛滿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裏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只要曬上那麼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霉。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裏去,但被突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里。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被棉套死死捂着,冰棍反而不溶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所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着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着紅艷艷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她居然還是那麼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面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里一晃一晃地閃着白光。
桑桑往屋裏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裏。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裏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了校園。
但桑桑裝着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先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蔭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於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陸繼地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製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常為人們製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后,探出臉來看着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彩烈地看着。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面迴響不止,並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種鼓舞,拖着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作了舞台,沉浸在一種盪徹全身的快感里。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着雙眼打着圓場。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赤着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里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後跑進屋裏喝口水,潤了潤笑幹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正當大家看得如痴如狂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着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
“禿鶴!”“禿鶴!”“是禿鶴!”那時,禿鶴正沿着正對校門的那條路,很有派頭地走過來。
禿鶴瘦而高,兩條長腿看倒也好看,只是稍微細了一點。現在,這兩條長腿因穿了短褲,暴露在陽光下。他邁動着這樣的腿,像風一般,從田野上盪進了校園。禿鶴光着上身,赤着腳,卻戴了一頂帽子──這個形象很生動,又很滑稽。或許是因為人們看桑桑這道風景已看了好一陣,也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禿鶴這個形象更加地絕妙,人們的視線彷彿聽到了一個口令,齊刷刷地從桑桑的身上移開,轉而來看禿鶴,就把桑桑冷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