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北國草 第八章(六)(9)
孔羅蓀同志在一篇《我們需要中篇小說》的文章中,稱讚《大牆下的紅玉蘭》,起到了短篇小說《班主任》的作用,“把中篇小說推向了時代的前列”(見《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我認為這是前輩作家對後來者的鼓勵。讓我自慰的倒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前夕,我表了《大牆下的紅玉蘭》,雖然它是第一個描寫了監獄生活的作品,卻和三中全會的脈搏相通,並且為新中國歷史上的暗夜,勾了一幅形象逼真的畫面。
我很笨拙。我不太相信“靈感”而相信生活。其它幾部反響比較強烈的中篇,如《泥濘》、《遺落在沙灘的腳印》、《遠去的白帆》都不是面壁虛構的“靈感”顯聖,而是來自於堅實的生活。當然,藝術創作不是機械地照相,需要藝術加工。但是我這些中篇里的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依據,甚至有其生活的原型。我將這些年的生活,寫成小說,不外是對歷史進行“反思”,表現自我的愛憎,為使已經過去的歷史悲劇,不在今後的歲月中重演。我要求我的作品忠實於歷史的真實,既不粉飾生活,也不歪麴生活。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主觀傾向性大於客觀真實性的時候,作品就會走向兩個極端。要麼寫出謊文學——製造像“大躍進”時畝產萬斤那樣並不存在的神話;要麼扭麴生活本來面貌,把新中國的歷史寫得漆黑一團。這兩種傾向都是背離現實主義文學的表現,我力避之。
此次,我去澳大利亞訪問,一個外籍漢學家曾就我的小說,有過下面一段對話:
“您寫的幾部悲劇性的小說,我都看了。”他說。
“您有什麼想法?”我問。
“我到過中國,您的作品反映了一定的歷史真實。可是您寫的東西,和蘇聯索贊尼辛描寫監獄生活的作品不太一樣。”
“您的評價,使我很高興。”
他很不理解地說:“為什麼?”
“坦率地告訴您,我認為索贊尼辛的主觀傾向性大於客觀真實性了,因為他抱有強烈的仇恨緒,因而在他筆下沒有一個好人。蘇聯統治集團執行的對內對外政策,和歷史的趨向相悖,但不能說蘇聯的社會結構中的各個角落,都沒有好人。您認為這是生活的真實嗎?”
他說。“您指他哪一部作品?”
“比如《癌病房》。”我說,“只有那個大夫是個善良的人,其餘的人都是愚蠢、麻木的冷血動物,您認為那是客觀真實?還是索贊尼辛作了仇恨的歇斯底里症?”
他問:“那麼,您是怎麼寫那些勞改生活的小說的?”
我回答得很明確:“我在處理這些悲劇性題材時,是把個人所承受的痛苦,和祖國的命運緊緊融合在一起的。因此,我筆下的受難者,如《泥濘》中的高水,《遺落在沙灘的腳印》中的陸步青,《大牆下的紅玉蘭》中的葛翎,以及《遠去的白帆》中的自我形象,都是愛國主義者。我在描寫我過去的生活時,不漏掉那些壞得流膿的人物,也不忘懷那些好的幹部。那些好同志,在我痛苦的歷程中,幫助過我,安慰過我,給我以精神的火光。”
他半信半疑地問:“您能不能用事實說明?”
我僅對這個漢學家,講了一件事:當我剛進勞改隊的時候,一個勞改隊幹事沒收了我的一支派克筆。後來勞改隊不斷轉移,我已經忘了這支筆。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我在和另一勞改幹部閑談時,提到了這件事,過了不久,這支派克筆被追回來了。同時,那個勞改幹部,還給我寫了一封長信,信的收尾尤其使我感動。他寫:“相信歷史吧!有一天,你還會拿起這支筆來的。是金子就要經得起冶鍊。”。我告訴那個漢學家,類似這樣的幹部,在勞改部門並非一個兩個,有個負責改造“右派”的指導員,許多“右派”都成了他的朋友。我返回北京不久,專門去探望他,感謝他在極端困難的歲月里,給了我精神上的支撐。我們坐在一起,像兄弟般地喝茶敘舊。
這個漢學家被感動了。
我說:“您想,我寫我過去的苦難生活時,能故意刪掉這些人物不寫嗎?那能算生活真實嗎?西方一些評論家,評斷中國文學作品的價值,常常不是評論文學,而是評論政治,似乎只有把生活寫成一團漆黑,才是真實的。這是出於他們政治上的某種需要。所以,索贊尼辛獲得的諾貝爾獎,與其說是文學獎,不如說是政治獎更為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