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北方城郭 第二章(4)
六個娘家媽在鄉政府住了三天,那些孕婦一個都沒出現。***人倒是來了不少,都是送飯的、送水的、送水果的,大肉大魚燒雞吃得兩個年長的老太太直叫着糟踏東西。第四天,書記鄉長去縣裏開棉花會議,高四喜出了新招,他讓人拉來一車碎石頭,分成六堆鋪在鄉政府院子裏,派六個基幹民兵荷槍守住大門,把六個老女人背捆雙手推到六個碎石堆前,他走到門口朗聲說道:“從現在起,不準送飯送水,老太太們跪在石頭上,哪個女兒心疼,來鄉里一個換一個。”四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年長的花白頭女人終於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碎石上。接着,一個少婦哭喊着衝進院子,去扶起老太太。老太太搖搖晃晃走到鄉政府門口,臨時手術室就響起了女人尖利的叫聲。老太太流着淚喃喃道:“都四五個月了,多可惜呀!”高四喜哼着小曲說道:“嫂子,這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她們犯了國法,不吃點苦頭成何體統!”到下午四點鐘,院子裏只剩下那個年紀最長的老太太了。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起來,嘴裏不住地喊:“讓他們整死我,紅紅啊,你可別進來,再……再有兩個月……讓他們整死我……”話沒說完,她再一次栽倒了。大門外黑壓壓的人群一片騷動,“弄不好真要出人命。”“這大娘也太倔了,那胳膊能擰過大腿?”“恐怕是個後娘,要不天下能有這樣狠心腸的女兒。”“這女兒恐怕不在龍泉,要不然,誰有這種鐵石心腸。”“這是誰想的歹毒法子,肚裏恁多的曲曲彎彎!”“能行一點,政府也不會這麼做,聽說這次抓的都是三胎。”紅紅哭叫着,從街上一家鋪面里跑出來,撕開人群,衝到院子中央,蹲下已經顯得笨重的身子,喊一聲“娘——”把老太太抱在懷裏。老人醒轉來,看見是女兒,甩手打了女兒一個耳光,氣得背過氣去。紅紅哭叫道:“我娘不行了,快送醫院。”幾個男人衝進院子,抬起老太太出了院子。八里廟的幾個民兵把紅紅推搡到了手術室。高四喜一看大功告成,從地上站起來,兩手交替拍打着屁股上的塵土,衝著背槍的一干人叫着:“完事了。啥場面我高四喜沒見過?想翻天,沒門!走,喝酒去。這兩天大家辛苦了,每人補貼三十元,從超生罰款提留中報銷。”
當天晚上,紅紅因大出血差點丟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輛嶄新的六輪拖拉機載着兩百多人出現在縣委大門口。白雲飛把寫好的狀子交到縣委傳達室說:“我們要見劉書記,要求嚴懲草菅人命的兇手。”他手朝窗外一揮,兩百來人都跳下車,盤腿坐在縣委大門外小廣場上。劉清松聽說是為了計劃生育靜坐,孕婦現已脫離危險,沒再細問,吩咐道:“八里廟是個計劃生育老大難村,不能在這個原則問題上讓步。七個月引產是晚了點,可事出有因。勸他們回去,我還要開會,不見。”十幾分鐘后,來了二十幾名公安幹警,武力驅散了靜坐的人群。白雲飛去傳達室拿回狀子,對領頭的幹警說:“請你轉告劉書記,我們要到柳城討回個公道。”轉過來喊道:“上車,把橫幅打出來去柳城地委,再告不通,咱到省里,再到北京。”一條寫着“龍泉八里廟為民申冤上訪團”的橫幅出現在第一輛拖拉機上。
李金堂的卧車出現在拖拉機前。他走出來,伸直偉岸的身軀,凝着雙眸看看橫幅,走了兩步說道:“李金堂。不知有沒有資格接你們的狀子。事真到了龍泉管不了的地步嗎?”白雲飛到底在外面見過世面,走過來把狀子遞給李金堂:“李副書記,劉書記不接狀子,還派了公安打人。”李金堂粗粗把狀子瀏覽一遍,慢步走到第二輛拖拉機前,伸手摸摸老太太打了繃帶的雙膝,回頭看看街兩旁圍觀的群眾,自自語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一個轉身盯着白雲飛死看一會兒:“你叫白雲飛,在部隊入的黨,帶着車隊上訪,好威風喲!這件事我昨晚就聽說了,你看看這兩個人是誰?”白雲飛不由得立正站好,看見了常富申和周有才,咬着牙沒說話。李金堂威嚴地低聲道:“不認識?”白雲飛說:“是鄉里常書記、周鄉長。”李金堂把狀子扔給白雲飛:“周有才縱容高四喜非法拘禁群眾,建議停止他的鄉長職務;常富申勸阻不力,建議給他黨內警告處分。高四喜和綁人的人,交由公安局處理。常富申,高四喜已經老糊塗了,你總不能再讓他搞什麼家天下吧?”常富申低頭垂手答應着:“是是是。下一步我一定考慮解決八里廟基層組織家天下的問題。”李金堂解着風衣扣子,微微低着頭看看白雲飛:“白雲飛,還用不用到地委上訪了?”白雲飛一下子就被李金堂折服了,頓時有了要下跪的感覺,噙着眼淚,轉身喊一聲:“還不跪下謝謝李副書記。”幾百人齊刷刷跪在馬路上,不知是誰在人堆里喊一聲:“謝謝李青天!”“謝謝李青天!”眾人跟着齊喊一聲。李金堂急跑幾步,雙手扶起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連聲說道:“老人家,請起請起,這青天的封號李某可擔待不起。正在寒露、霜降節氣間,你們竟要扔下地里的活集體上訪,可見是傷透了心。我代表縣委和劉書記,向你們道歉。你們趕快回去搶種麥子吧。”人群里傳出嚶嚶嗚嗚的哭聲。白雲飛把狀子當場撕碎,對着人群喊:“上車上車,該種麥的種麥,該織綢的織綢,該上玉器車的上車。”頃刻間,八里廟來的二百來人都上了車。“這不是個很好的村支書嗎?只是嫩了點。”李金堂想着,慢慢把手舉了起來,厲聲說道:“白雲飛,你就這麼走了嗎?”白雲飛看見李金堂的大眼裏噴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連句理直氣壯的回話都講不出。李金堂冷冷地看了看這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用洪鐘般的聲音大聲說道:“你身為黨員,無組織無紀律,組織群眾上訪,此第一錯;你身為黨員,見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一再超生的現象不聞不問,反倒出頭為這些超生幾胎的人上訪,爭取什麼人權,此第二錯;老人家跪了一天石子,身體十分虛弱,你卻讓她走出醫院,躺在拖拉機上顛簸,實為大不孝,此第三錯;沒有經過申請批准,帶領數百人到政府門前靜坐示威,妨礙政府機關正常公務,導致交通堵塞,這已經違反了國家有關法規。這最後一條,拘留你十五天不冤枉吧?”白雲飛再無一點傲氣,心悅誠服地道:“不冤枉,李書記,您給我戴手銬吧。”李金堂裹了裹風衣轉身走向自己的皇冠,走了兩步,扭頭丟下幾句:“扣你是公安機關的權力。年輕人,利用這十五天,好好想想如何帶領八里廟人共同致富的事,眼光放高遠些,爭鬥幾百年,為了當個爺,是不是真有意思?我只剩兩個女兒,就可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