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冬日到來
琉璃宮忙活得熱火朝天,但再往遠,往北走,桑仡的冬日已經悄悄地來臨了。
北地入冬,最快也就是十五日,直接從夏躍入秋,沾一點秋風秋雨,就不客氣地立馬降下一場霜,襲來一陣冬日的冷風。
冷風吹過來,雪片子緊跟着來了。
桑仡遠不比京中暖和,不比京中富裕。如果將視線放遠至柳國和柳國所有的鄰國,不難發現,柳國佔據的,就是得天獨厚的一處寶地,風水山川,全像一種天神的恩賜。
但桑仡這地方好在荒山野嶺多,草藥也許多。
陳清煜早早被凍得不願出門,又染了病,玻璃娃娃似的脆弱。
他一到冬天,葯是落不下的,由手底下一個丫鬟一個小廝伺候他的起居,每日煎藥熬藥,燒起紅火滾熱的爐子,又要給他按腿揉肩,最後還要緊盯着他,生怕他突然死了。
即使如此,他渾身還是疼痛,疼得他半夜睡不着覺,倚在床上咳,看窗外照進來的月色,好像把外頭那股冷風也帶進來了。
丫鬟進來,給他倒了熱水,又重新蓋了被子,檢查窗戶有沒有關緊。陳清煜抱着熱水,手指的骨節緩過來,能慢慢動了,他最近學了幾句簡單的桑仡話,和她簡略地聊一會,熬到困意戰勝了疼痛,手中的水變冷,他就又睡去了。
日子變得很難熬且漫長。
他感覺自己好像變得很老,即使表面上依然是個年輕的男人,但心裏似乎只剩下哀嘆,回憶,還有對天氣的咒罵。
在京城的時候,冬天不會這樣早的來臨,雖說秋日的冷雨一樣要熏蒸他的病腿,但身體的其他地方至少是安穩舒適的。宮中的人看慣了他的病,每日例行端了葯來,或是他自己的宮人去取,不再理他。
但在桑仡,還有那些個“兄弟”,隔幾日就來他宮中看他。說好聽一點是探望,說難聽,把他們的本意說出來,其實就是羞辱他。
陳清煜是自願來的,想要走,也已經晚了。他每日早早地起來,為的就是不要讓那些強壯的異族男人看到他的病態。坐在床邊擺弄屋裏那些他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泡茶暖手,或是寫點東西,硯和墨也是涼涼的,寫得很艱難。
一開始,剛回到桑仡的宮殿,處處很新奇,他給陳嘉沐寫信,描述這裏的房屋是土色的,地面也無其他裝飾,乾巴巴的破舊。
他每天都寫,但最近有點不願意寫了。陳清煜翻看自己過去的筆墨,他一直在假裝自己過得很好,很幸福,偶爾夾雜着幾句抱怨,有喜有憂,也是正常。但近幾日,他不知道該寫點什麼好事了。
他身上好像沒發生過好事,他的靈感一如冬日的河水,結冰了,枯竭了,編都編不出來。衣食住行,沒有一件順心的事。
寫到兄弟,他更是一句好話都寫不出,反而想起陳渡。
他會想:陳渡說的也不錯。
他們真是野人,真是野獸,真是成群結隊團結的狼。哪怕是被他們的眼珠盯上,都會生出瑟縮的寒意來。
他放下筆,把自己黑色那顆眼珠遮住,去看另一顆,他之前從沒這麼厭惡過自己的異瞳。它帶來的已經不止是羞辱。
更像一顆眼睛就是一股血脈,讓他也擁有了如此野蠻的部分,偏偏又被中原的溫和同化了,打磨得很淺很淡,連凌厲都少了八分。
他這顆眼珠太淺了,看不得雪。桑仡的王宮建在比軍營繁華的地方,但地廣人稀,他那父皇也沒有什麼妃子,宮中住的全是那幾個養子,還有他。
一群男人。
雪落下去,沒有人掃。桑仡的人愛雪,就像愛一種會凝固落下的乳汁,桑仡有一句老話,講的就是雪對收成的影響,說牛羊的奶,可以給人喝,雪化成水,是給莊稼喝的。他們看見雪,就如看見母親,看見牛羊,帶着一點與生俱來的敬畏心。
他成了最痛苦的那個。
布巾包上了也沒有用,反而顯得很醜陋,可是除去那巾子——他的眼睛很容易地被刺傷了。
陽光底下的雪,太白了,太亮了,一種燦燦閃閃的箔白,光耀着大地,殺他的眼睛。
同一天晚上,他控制不住那隻眼睛的淚水時,陳嘉沐的信送到了。
送到了,卻沒送進來,半路被他那異姓的兄弟截獲。
他穿着獸皮靴子,裹着那條厚重的棉花褲子,身上套一件深紫色的棉衣,拼接着獸皮,臃腫噁心地站在陳清煜房屋的門口,像炫耀戰利品一樣,抖一抖那薄薄的信紙,笑着說些陳清煜聽不懂的話。
陳清煜認出那張紙了。那是宮中的紙,他故鄉的紙,帶來的是他故鄉的消息,他皇姐的消息。
這沒禮貌沒教養的桑仡人,把信封都拆了。
他們之間,隔的很遠,陳清煜冷聲問他的丫鬟:“他說什麼。”
丫鬟也不會說柳國的話。
這屋子裏,竟沒有一個人能幫他。
這種認知突然出現在陳清煜腦海里,他渾身都要流出冷汗了。
異國他鄉。
這裏的下人,再怎樣順着他伺候他,養活他,他也是一個異國的人。等他那個爹死了呢?他唯一的靠山就沒了,那時候,他怎麼辦。
就看着這些野蠻人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