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地回憶(1)
從阜平鄉下來了一位農民代表,參觀天津的工業展覽會。我們是老交,已經快有十年不見面了。我陪他去參觀展覽,他對於中紡的織紡,對於那些改良的新農具特別感到興趣。幅走的時候,我一定要送點東西給他,我想買幾尺布。
為什麼我偏偏想起買布來?因為他身上穿的還是那樣一種淺藍的土靛染的粗布褲褂。這種藍的顏色,不知道該叫什麼藍,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想起在阜平窮山惡水之間度過的三年戰鬥的歲月,使我記起很多人。這種顏色,我就叫它“阜平藍”或是“山地藍”吧。
他這身衣服的顏色,在天津是根顯得突出,也覺得土氣。但是在阜平,這樣一身衣服,織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覺得鮮亮好看了。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頭,雨水很多很暴,有些泥土就衝到冀中平原上來了——冀中是我的家鄉。阜平的農民沒有見過大的地塊,他們所有的,只是象炕台那樣大,或是象鍋台那樣大的一塊土地。在這小小的、不規整的,有時是尖形的,有時是半圓形的,有時是梯形的小塊土地上,他們費盡心思,全力經營。他們用石塊壘起,用泥土包住,在邊沿栽上棗樹,在中間種上玉黍。
阜平的天氣冷,山地不容易見到太陽。那裏不種棉花,我剛到那裏的時候,老大娘們手裏搓着線錘。很多活計用麻代線,連襪底也是用麻納的。
就是因為襪子,我和這家人認識了,並且成了老交。那是個冬天,該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擊打到了這個小村莊,況緩和了,部隊決定休息兩天。
我每天到河邊去洗臉,河裏結了冰,我登在冰凍的石頭上,把冰砸破,浸濕毛巾,等我擦完臉,毛巾也就凍挺了。有一天早晨,刮著冷風,只有一抹陽光,黃黃的落在河對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塊石頭上去,砸開那個冰口,正要洗臉,聽見在下水流有人喊,“你看不見我在這裏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
這聲音是那麼嚴厲,我聽了很不高興。這樣冷天,我來砸冰洗臉,反倒妨礙了人。心裏一時掛火,就也大聲說:“離着這麼遠,會弄髒你的菜!”
我站在上風頭,狂風吹進着我的憤怒,我聽見洗菜的人也惱了,那人說。
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麼不臟?”
“你怎麼罵人?”我站立起來轉過身去,才看見洗菜的是個女孩子,也不過十六七歲。風吹紅了她的臉,象帶霜的柿葉,水凍腫了她的手,象上凍的紅蘿蔔。她穿的衣服很單薄,就是那種藍色柏破襖褲。
十月嚴冬的河灘上,敵人往返燒毀過幾次的村莊的邊沿,在寒風裏,她抱着一籃子水漚的楊樹葉,這該是早飯的食糧。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時心平氣和下來。我說,“我錯了,我不洗了,你在這塊石頭上來洗吧!”
她冷冷地望着我,過了一會才說:“你剛在那石頭上洗了臉,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着說;
“你看你這人,我在上水洗,你說下水臟,這麼一條大河,哪裏就能把我臉上的泥土衝到你的菜上去?現在叫你到上水來,我到下水去,你還說不行,那怎麼辦哩?”
“怎麼辦,我還得往上走!”
她說著,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塊尖石上,把菜籃浸進水裏,把兩手插在襖襟底下取暖,望着我。
我哭不的,也笑不的,只好說:“你真講衛生呀!”
我們是真衛生,你們是裝衛生!你們盡笑話我們,說我們山溝里的人不講衛生,住在我們家裏,吃了我們的飯,還刷嘴刷牙,我們的菜飯再不幹凈,難道還會弄髒了你們的嘴?為什麼不連腸子肚子都刷刷乾淨!”說著就笑的彎下腰去。
我覺得好笑。可也看見,在她笑着的時候,她的整齊的牙齒潔白的放光。
“對,你衛生,我們不衛生。”我說。
“那是假話嗎?你們一個飯缸子,也盛飯,也盛菜,也洗臉,也洗腳,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講衛生嗎?”她笑着用兩手在冷水裏割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