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遍地月光(3)
金種把自己的無袖粗布汗褂穿上了,並一個不落地扣上了扣子。去別的地方他可以光着膀子,到自華家他得嚴謹一些,絕不可以袒胸露背。他到鍋門口拿起一根柴火棒,把沾在兩條小腿的泥巴颳了刮。雖說庄稼人被稱為泥腿子,但兩條腿上沾滿黃泥黑泥,終歸不好看。在屋裏呆了一會兒,沾在他腿上的泥巴已經有些稠,干,盤在了腿肚子上。因泥巴與汗毛粘到了一起,他往下刮泥巴時,把汗毛也扯掉一些。這樣很好。他不喜歡腿上長汗毛,也不喜歡身上的所有汗毛,包括鬍子。他認為女孩子是不喜歡汗毛的。這種認為沒有什麼證據,但他就是這麼認為的。他叉開五指,把自己的頭往順里理了理。他們家沒有梳子,金種只能用手代替梳子。他的“梳子”是五齒的,走到哪裏帶到哪裏,用起來相當方便。叔叔剃的是光頭。金種沒有剃光頭,留一些頭在頭頂。像金種這樣的式,在當地被稱為洋頭,東洋頭。金種不懂得什麼東洋頭,西洋頭,只是不想剃光頭。頭上留些頭,等於留點抓撓頭兒,還可以擺佈一下。要是他把頭也剃光,他還有什麼呢!金種對自己的整理還沒有完,還有一個重要項目要進行。他噙了一口清水,來到門口,彎下腰,把一根手指頭伸進嘴裏往牙上搗,搗了上邊搗下邊,搗了左邊搗右邊。金種早過了吃手指頭的年齡,他這是洗牙呢,或者說是刷牙呢。金種上過四年小學,在學校里,他見過老師的牙刷、牙膏,也看見過老師刷牙。刷牙和不刷牙,牙的狀態大不一樣。莊裏那些牙齒變澀的男人和女人,牙上糊着一層污垢,牙齒都是黃的。他們這裏不把牙垢叫牙垢,叫牙屎。挺難聽的,也挺逼真的。而老師的牙齒是白亮的,一張嘴嗖地就是一道白光。牙齒狀態的改變,彷彿帶動得嘴的狀態也不一樣了。莊裏人說話,嘴裏黏黏糊糊,一張嘴就是一股子濁氣。老師的嘴要好使得多,講課唱歌都那麼爽利,都帶着清新的牙膏味兒。說起老師的牙膏,有一個小插曲不得不講。有的同學認為老師的牙膏是糖,趁早上去學校打掃衛生時,偷偷吃老師的牙膏。老師現他的牙膏少得很快,就讓同學們坦白,誰吃了他的牙膏。沒人承認吃牙膏,老師就讓同學們都張開嘴,一對一地互相聞。結果在一個同學嘴裏聞出一股子帶薄荷氣的牙膏味。偷吃老師牙膏的是一個女同學。女同學自知理虧,哭得很厲害。老師念女同學的家庭成分是貧農,就沒讓她賠牙膏,也沒對她作別的處罰。從那以後,老師刷完牙后,就把牙膏放進抽屜里鎖起來。臨刷牙時,再打開鎖,把牙膏取出來。金種沒有牙膏,他用清水代替牙膏。金種沒有牙刷,他的食指就是牙刷。手指頭肚子上也沒有毛,一搗一滑,刷不到牙縫子裏去。沒關係,能把牙面子刷乾淨,刷得露出牙的本質,就不錯了。一會兒見到自華,如果機會好,他有可能對自華笑一下。有一口白牙,會對他的笑起到輔助作用,對笑的效果會加強一些。
讓你小子去推磨,又不是去相親;讓你小子去推石頭,又不是讓你去推人家的閨女,你把自己收拾得人五人六的幹什麼!叔叔的眼角瞥到了金種在整理自己的羽毛,自己的舌頭,裝作沒有看見。他看得出來,金種長大了,蛋子兒裏面有種了,活種催得金種了。人跟豬一樣,豬蛋子裏面的種子生滿了,也。人只不過要臉,豬不要臉。豬一,就急得噢噢叫,看見母豬就追,就往母豬背上跳。人礙於臉面,不敢大,都是把自己的壓抑着,到暗地裏再往外使。也是因為人把壓抑得太厲害,一旦得到施放和暴的機會,人的表現比任何畜牲都野蠻,都瘋狂。不用說,金種瞄上了趙自華,打的是趙自華的主意。這事怪不得金種,別說金種,只要是個男人,看見自華沒有不眼饞的,沒有不嘴饞的,沒有不小肚子饞的。自華小胳膊小腿兒,小鼻子兒小嘴兒,小骨頭小肉兒,沒有一處不可人。鄉下的太陽毒三分,庄稼人又常在太陽底下曬,哪個女人的臉皮不是像鍋鐵一樣黑。可人家自華也是天天在太陽底下走,帶酒窩的臉蛋還是白生生的,天生是個曬不黑。倒退幾百年,像自華這樣的,說她被選進北京城裏的皇宮去了,人都不敢不信。倒退幾十年,自華可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動作有丫環仆女伺候着,外人想見她一面都不容易。現在不行了,人一分階級,自華就成了地主階級的後代,身價就大大下跌。這裏人習慣把地主階級說成成分高,把貧下中農說成成分低。實際地位正好掉了個兒,成分低的地位高,成分高的地位低。別以為自華的價碼下來了,金種就可以和她平起平坐。叔叔敢肯定,金種瞄上自華也是白瞄。金種怎樣把眼神遞出去,還得怎樣收回來。遞出去的是利的,等眼神收回來就卷了刃子。這裏邊的原因一難盡,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說清。叔叔不打算把金種的想法點破,也不願過早泄金種的氣。哪有春草不芽兒,哪有杏樹不開花!年輕人嘛,誰都不能把年輕這一級跳過去,誰都得在年輕的河水裏蹚一蹚。水淹到了脖子,等他嗆了幾口水,併到了黃河,他就知道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