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幸得
斜陽西下,帶走遠山之上的披霞,城內爆竹之聲此起彼伏,遙遙望去都可見孩童走街竄巷的歡喜。
阿四走過扶風閣外的長廊,看着夜色吞沒最後一縷霞光,直到只能見山峰陰暗的輪廓,復才繼續往閣內走去。
此刻,奉茶的侍從剛好端着茶器離開,阿四看了一眼人離開的方向居然是書齋的位置,不由加快了腳步。
果不其然,本該在休息的人此刻卻坐在案幾之前提筆寫着什麼,一旁的竹簾已經被放下,應是侍從怕他染了夜風的寒。
因身後的傷勢,那人如今只能將厚袍子披在身後,卻還是身姿如松地於案前執筆。燈火的餘光氤氳在他如畫的眉眼之上,讓低垂的眸光更顯溫潤。
“公子,您該休息的,這種事讓府內的文仆做就是了。”
阿四說著便走了進去。
裴鈺這些時日在府中養傷,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卻見他就跑來了書房,要是老夫人知道了,又該責怪院子裏的人沒伺候周到。
聽聞這一聲,裴鈺連頭都未抬,這院子裏敢隨意置喙他的也就阿四了。
他下筆如游龍之姿,未久便成章。擱下了筆,他方才抬眼看向阿四。
“可是給阿笙寫了信?”
裴鈺的雙眸如深秋的明月,澄亮卻也帶着一抹涼,被這雙眼睛盯着,饒是阿四膽子再大還是會下意識地迴避。
得聞裴鈺輕嘆一聲,阿四便知公子並未真的動怒,立刻換上了討好的笑。
“我那不是看不慣他們的作為么?您說您辛辛苦苦做那麼多,現下他們卻一點都不顧忌您的感受……”
這話未說完,便見裴鈺一眼掃了過來,阿四當即閉了嘴,再不狡辯。
裴鈺睇了睇墨漬漸乾的文紙,道:“派人給阿笙送去。”
聞此,阿四當即躬身去接,“給笙姑娘的?”
裴鈺清淺地應了一聲,“若不是我親手寫,她該懷疑我在這當真出了什麼大事。”
阿笙給老夫人送來的問安貼,卻是字字句句都在探他的安好,選擇給老夫人寫信,而非直接寫信給他,便代表她已經有所懷疑。
阿四看着他低垂了的眉眼,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那請婚書……還寫么?”
被他這麼一問,裴鈺卻並未開口答他。
他眸光柔亮,帶着一抹揮之不去的愁絲,思緒之中滿是戒律堂前大長老口念着的裴氏祖訓。
“裴氏家主,承聖賢之德,繼禮教之名,無己身、無我名,以一族榮辱為終生使命,不得以私慾動一族根本。”
聽訓的那一刻,他不僅浮現出一個念頭,他此身難得自由,難道當真還要再搭上一個她么……
“阿四,去備兩份禮送往帝京。”
阿四愣了愣,“可是都要送給笙姑娘?”
裴鈺點了點頭,“還要替祖母送上一份。”
阿四聞此不由笑道:“老夫人的禮早送過去了,您想多送一份兒用我的名義也成啊。”
他這話尚未說完,便聽屋外有人朗聲道:“這是誰能得家主如此厚待?”
這一聲說得調笑,卻讓裴鈺神色沉了三分,他掃了一眼阿四,後者當即領會,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漠然地退到了一旁。
侍從掀開門帘,一名發色花白的老者大步踏入其內,而後恭敬地朝裴鈺一禮。
“二長老這個時候來,可是有事?”
裴鈺請老者入座,他方才坐到了一旁。
“本是來看看你傷勢如何了,到了你院裏又聽說你來了書齋,這祖宅我也不常來,天色一暗就難找路,尋了好久才找回正道這才晚了。”
裴氏主宅如今因主家的人少,所以將近一半的院子除了平日裏的打掃之外,少有人去,裴鈺聽二長老這般說,便知他當是誤入了另一邊。
“我將養一段時間就好,二長老有心了。”
說著便見侍女手持茶器而入,為二長老斟了一盞清茗,而後躬身退下。
待侍女離開,二長老復才繼續道:“前兩日我去了一趟明輝堂,他們正在談大姑娘此次向族內請的事。”
“我知曉先後兩朝皇帝跟你父母的死都脫不開關係,但是裴氏紮根央國多年,即便現在分散於五國,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朝一日,家主這一脈若是弱於其他支脈,又如何再調動他們?”
“大姑娘此舉,也是想幫你穩住一脈的地位。”
“裴氏紮根央國多年,無論屬族還是庄、謝等大族,都依居着這裴氏祖宅而立,央國這片土地不能當真說不要就不要了。”
見裴鈺聽着自己的話,卻只是低斂着眉目,二長老不由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定有自己的打算,而你的打算獲許跟我們這些老古董的想法不太一樣,但現下族內已經一致同意大姑娘的提議。”
“畢竟裴氏能走到今日,得世族敬仰,離不開我們祖祖輩輩手裏握着的權勢和影響力……”
二長老這規勸的話尚未說完,卻聽裴鈺少有地打斷了他的話。
“二長老可用晚膳了?”
二長老微微一愣,罷了罷手,“我知道你嫌我啰嗦,行吧,見你如今尚好,我也就不多打擾了。”
二長老話雖如此,卻還是悄悄看了看裴鈺的神色,見他當真沒有挽留自己的意思,遂才起身,又恭敬地一禮,方抬步離開了。
待二長老離開,裴鈺方抬眼看向窗外默入夜色中的群山,那些起伏的輪廓仿似酣睡的巨獸。
幫皇權立威,陪盛世太平,再被天家忌憚……裴氏但凡干預皇權之爭便又走了當年的老路,未來的裴氏後人還會面臨他曾經面臨的一切。
裴鈺費盡心思幫各脈在其餘三國立足,坐擁在央國同等的地位,不是為了哪一脈至高的地位,而是為了裴氏一族能夠長久昌盛。哪怕有一日央國裴氏隕落,還有越國、西州、陳國的裴氏,裴氏血脈會延綿不絕,裴氏的底蘊永不會潰敗,子孫後嗣永遠能站在前人的肩上攬九天之月。
而這一切卻是如今裴氏族內大多數人無法理解的。
見裴鈺良久不說話,阿四不由出聲,“公子……帝京那邊當真隨他們了?”
聞此,裴鈺似乎想到了什麼,唇邊勾起了淺笑。
“不是還有阿笙么?”
他的聲音悠緩卻又帶着涼意,“幸得還有阿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