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遍地白花(1)
收秋之後,村裡來了一個女畫家。不知女畫家是從哪裏來的,她一來就找了一家房東住下了。地里沒了莊稼,村裡沒了葫蘆架,樹上的果子也摘光了,背着箱子而來的女畫家不會有什麼可收穫的。這讓厚道的村民略感歉意,認為女畫家來晚了,錯過了好時候。女畫家要麼春天來,要麼夏天來,最好是收秋之前來。這會兒場光地凈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麼可畫的呢?人們估計,女畫家住不了兩天就得走。
好幾天過去了,女畫家沒有走。她每天這兒轉轉,那兒瞅瞅,瞅准一個地方,就打開挺大的畫夾子畫起來。女畫家畫了什麼,村裡人當成彩物,很快就傳開了。女畫家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王家一棵老鬼柳子樹,畫了街口一座廢棄的碾盤,又畫了一輛風刮日晒快要散架的太平車,等等。這些東西都是有主兒的,女畫家每畫到誰家的東西,這家的人一開始稍稍有點緊張,不知外面來的女人用長尺一樣的目光量來量去,究竟要把他們家的東西怎麼樣。女畫家作畫時,這家必有人在一旁守着,女畫家畫一筆,他們看一筆。待女畫家把畫作完了,他們把東西和畫對照了一下,才知道女畫家並不是原封不動把東西搬到畫紙上,他們家的東西還存在着,一點兒都不少。這樣他們才放心了,並漸漸露出了微笑。
村裡人難免對女畫家的畫作出一些評價,他們評價什麼畫,只能拿所畫的對象作參照物,進行比較。比如張家的門樓子,據說修建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門樓子高大而堅固,下面還有長長的過道。門樓子上面的瓦是烏黑的,有的瓦片上起着梅花一樣的斑點。瓦縫之間長着一株株灰的瓦楞草。樓脊子兩端高聳的蹲獸,被風雨剝蝕得少鼻子沒毛,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只有大門兩側的磚雕還算清晰。這一切女畫家都畫到了,但有人說畫得很像,有人說畫得不像;有人說把門樓子畫高了,有人說把它畫低了。還有人特別指出,瓦當上是有篆字的,女畫家沒有畫出來,顯見得是忽略了。
女畫家不在乎人們的任何評價,該怎樣畫還怎樣畫。
太平車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老漢。老漢苦掙苦攢,一輩子都巴望有一輛太平車。太平車還沒掙到,一切都歸公了,自家不興有車了。等到公社解散,分田到戶,各家可以買私車時,車都變成了膠皮軲轆,四平八穩的木製太平車用不着了。儘管如此,隊裏分東西那會兒,老漢還是把一輛太平車要下了。太平車就在老漢家的屋山頭放着,夏天淋雨,冬天落雪,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有人勸老漢把太平車砸了賣釘,拆掉當柴,老漢只是捨不得。老漢正不知怎樣處置這輛太平車,女畫家把太平車相中了,畫下來了。老漢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在女畫家後面站成木樁,看人家作畫。老漢只往畫面上看了一眼,就像得到最終結果似的,到一旁蹲着去了。老漢認定女畫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到天邊,還是大地方的人識貨啊!倘畫家是個男的,老漢定要把畫家請到家裏,喝上兩盅。畫家是個女的,老漢只能用手巾包上幾枚新鮮雞蛋,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誇老漢的雞蛋好,要付給老漢錢。老漢當然不會收錢,老漢說他的雞蛋不值錢,女畫家的畫是千金難買。
老漢的說法使全村人都對女畫家高看起來,回到各家的院子裏,他們轉着圈兒東看西看,把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樹身上的一塊疤拉眼,牆上掛着的紅辣椒串子,甚至連頭頂的天空停着的一塊雲,都看到了。這些他們過去看似平常的東西,說不定經女畫家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女畫家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女畫家取過材的人家,都像中了彩一樣,神有些驕傲。還沒有被女畫家畫過東西的人家,也希望着女畫家能到他們家裏畫一回。
小扣子是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們家作畫中的一個。
自從女畫家來到這個村,小扣子天天跟着女畫家轉悠。女畫家走到哪裏,他也走到哪裏。女畫家看什麼,他也看什麼。女畫家停下來作畫,他就悄悄地湊過去,從第一筆看起,一直看到女畫家把一幅畫作完。可以說女畫家到這個村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視下完成的。誰要是問女畫家哪天在哪裏畫了什麼畫,只要問小扣子就行了。不過沒人問小扣子。就是有人問小扣子,他也不一定回答。小扣子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