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餘燼
山野間,祝無邀坐在篝火旁。
她手中握着根木柴,挑弄着燃滅后、餘存的焦黑炭木,將它斷出火星來。
又看着火星一點點熄滅、
近鄉情更怯。
相隔千山萬水時,在奔波的途中,祝無邀早就打好了腹稿,期待着相逢,想得是,來日再見、必將大醉一場,將沿途風光盡數道來。
而現在,季月章正躺在一旁。
身上蓋着她的衣服。
祝無邀卻有幾分不真切感。
她撥弄着柴火、時不時抬頭看向季月章,似是在一遍遍地確認,這不是她的臆想。
那方冰棺寒意甚重。
祝無邀本想先嘗試一下,若力有不及、無法喚醒季月章,再去季家拜訪。
卻沒料到,事情遠比她想像中要輕鬆。
這倒讓她更措手不及了。
祝無邀稍一探查,便明白了緣由——
這些年裏,季月章的身體始終在自行修復,天地靈氣一次次沖刷過經脈,使斷裂處重組、缺失處補全,心脈宛若新生。
尤其在鵲山氏族時,在南離河水的刺激下,季月章自身機能始終保持着運行。
效用不亞於洗筋伐髓。
歸根到底,季月章到了該清醒時,只是缺少一個被喚醒的契機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后,祝無邀更為沉默。
鵲山氏族雖壞心辦了好事,但拒不交人、她又能如何,若想要季月章清醒過來,就必須要斷絕這種「共生關係」。
更何況……
天道已經給出了反饋與褒獎。
如今,祝無邀也是金丹中期的修士了。
在「命數變動」時,窺天術便會運轉,使自身修為得到提升,所以在此之前,祝無邀費盡心力、嘗試着逆天改命。
卻忘記了——使亂去的命數歸正,同樣是因果變動的契機。
如今,氣數已盡的鵲山氏族被滅除,該清醒的季月章重返世間,冰棺融去的瞬間,命數發生了變動。
摘星樓沒有騙她。
只是將這條「捷徑」,隱去了而已。
祝無邀甚至挑不出摘星樓的錯。
無論是落葉劍法、還是窺天術,都有更為容易的那條路。
只是摘星樓希望她走上較為艱辛的「正道」而已,希望她有慈悲濟世的心腸、逆天改命的心氣。
所以在關鍵節點,方掌門幫她拾回斷劍,顧亦觀夜裏問道。
這麼一想,她說不定還得對摘星樓感恩戴德。
還真是……忽然撞着來時路,始覺生平被眼瞞。
祝無邀低頭笑了笑,將手裏的木柴扔進火堆里,火光驟然明亮時、會有輕微的爆裂聲。
微不可聞,微不足道。
夢中的人似乎要清醒過來。
祝無邀轉過頭,壓下心中的思緒萬千,抬手戳了戳她的肩膀,輕聲喚道:
“醒醒。”
季月章睫毛輕動,抬手揉了揉眼睛,似夢似醒,剛一睜開雙眸,便看到了繁星萬點、聽到了溪水潺潺。
周圍篝火正在燃燒,火光溫暖。
她躺在柔軟的花叢里,轉頭便看見了身旁的人。
“阿邀……”
“嗯,我在。”
祝無邀眸中的疲憊、寒涼、諷意與殺氣瞬間化開,很輕地應了一聲。
這不是闖山門時的幻象,也不是鵲山氏族的迷陣,而是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季月章。
她難免要多看兩眼。
星空、篝火、花叢、溪流,它們堆砌在一起,再加上近在眼前的季月章,這些事物給了她極大的慰藉。
似是能將那份寂寥,填補上些許。
就像剛離開南離城不久、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什麼都沒變。
下一瞬,季月章清醒過來,她猛然坐起、將身上的衣服掀開,握住了祝無邀的手腕,問道:
“阿邀,南離城怎麼樣了?!”
這句話像是將分離的十六年抹去。
祝無邀低頭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腕,輕笑出聲,似是一切都變了、可只有季月章留在昨日,繼而將往事一併翻了回來。
有那麼一瞬間,祝無邀似是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中間種種辛酸,都可以一筆勾銷、既往不咎。
她笑得暢快,有些喘不過氣,直到季月章急了,才學着十六年前的自己,調侃般說道:
“有些人睡得可夠久,一覺醒來,我話本都寫完了。
“想不想知道結局?”
季月章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
沉睡前的記憶紛沓而至,她縮回手,摸索着匕首刺入的心口,一會兒蹙眉、一會兒舒展,又似格外不解。
“我……活了?”
祝無邀撥弄着篝火,看見火星燃起熄滅,彷彿在虛空中放着焰火,又不斷歸於寂滅,周而復始、徒勞無功。
她煞有介事地上下點頭,笑着應和道:
“想不到吧,你又活了。”
“那南離城呢?”
“南離城啊,料想城中已然恢復了生息、緩過了那場水患,各奔生計去了。”
這句話落下,季月章不再追問南離城,而是看向了祝無邀。
似是有了新的不解。
在季月章專註的目光下,祝無邀感到了幾分無所適從,她來回往篝火里填着細碎的木柴,最後轉頭笑道:
“發現我修為提升了?
“沒想到吧,你一覺醒來,我境界比你高了,現在該換我罩着你了。”
祝無邀避開了她的目光,從儲物袋裏取出了幾冊書,說道:
“無語的大作,你不是始終在等結局?”
每次話本完結出了集訂冊時,她總是會買兩份,一份是給葉小舟的,省着哪天遇着、被追問結局。
另一份,則是在等待重逢。
在遞出話本時,祝無邀甚至在慶幸,幸好她預演過許多次重逢時的場景,打過許多遍腹稿,為相逢做了很多準備。
季月章低下頭,接過了祝無邀遞來的話本,她的目光落在封面上,看了良久,突然說道:
“阿邀,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久到兩人坐在一起,卻好似相隔甚遠,還要不斷尋着話題、裝作什麼都沒有變的樣子。
祝無邀撥弄篝火的動作停了停,她定定地看着火光變暗,過了很久才說道:
“中間耽擱了許多年,尋到你時,晚了些。”
兩人坐在篝火旁,離得很近,卻各自孤獨着。
中間隔着萬水千山、十六年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