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個少年
程頌安雙眼裏還有水汽氤氳,怔怔望着帳頂,茫然地看了一會兒才轉向崔元卿。
崔元卿冷笑一聲:“我以為程大小姐果真端莊持重,也不過如此。”
程頌安已然也從剛才迷亂的氣氛中清醒了過來,拉好被扯開的衣帶,坐了起來。
她心中有些悲涼,前世崔元卿雖極盡冷淡,但也為她保有尊重和體面,今生她打算用他對自己的態度對他,他反而又來污衊與試探她。
無論如何,他總是厭惡自己的。既然如此,那自己何必給他臉面?
程頌安淡然一笑:“大人跟多少端莊持重的小姐睡過呢?如此清楚她們在閨閣中什麼樣?”
崔元卿臉上現出一絲薄怒,壓低聲音道:“污言穢語!”
程頌安冷笑一聲,他做得出,卻嫌她說得臟!
崔元卿從床邊起開,逕自走到外面,讓人去程家書房取了幾本書,坐在外間的書案前翻了起來,再沒看過卧房一眼。
程頌安坐回妝奩前,看着鏡中面若桃花的臉,有些懊惱,不該為他的皮相所迷,差點又沉溺其間。這還是在程家,他的心上人程挽心的院子,就在澄瀾館不遠處,
想到程挽心,便想到他們前世背着她都生了一個兒子了,更不用提他們背着自己有過多少次的纏綿悱惻,顛鸞倒鳳。
程頌安只覺得一陣噁心。她再次打開抽屜,將那隻絡子拿出來,放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逐漸平靜下來。
十年前,在益州,她曾見過一個真正珺璟如曄的少年。那個春天,他縱馬馳騁在天地之間,將備受讚譽的陸輕山都襯的像個傻小子。
那時的程頌安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卻頭一次在那少年面前自卑了,她低着頭,不敢直視他,只看到他袍子間垂下的那條玉墜絡子。
“我打的絡子,要比他這個好。”程頌安想着,“也只有他能配得上我打的絡子。”
回家之後,程頌安頭一次安安靜靜坐在房裏,打了一個攢心梅花絡子,第二日托陸輕山送給那少年。
但陸輕山卻不知死活地笑她:“程頌安,你小小年紀就思春,我去告訴你祖父!”
程頌安大窘,威脅道:“你胡說八道,敢亂說我撕爛你的嘴!”
陸輕山依舊嘲笑道:“你喜歡人家,人家卻看不上你這個野蠻丫頭,他要娶的,是端莊文靜的大家閨秀,已經說定人家了。”
程頌安登時就惱羞成怒,隨意從手邊抓起一個東西,不知輕重地將陸輕山狠狠打了一頓,打的他頭都破了。
陸輕山慘痛的嚎叫響徹整個刺史府,廊廡下經過的少年忍不住走了過來查看。
眼看陸輕山要將原委說出來,程頌安強烈的羞恥心和自卑感,讓她又先一步動手,少年攔時,她連帶着將他也一起打了,以掩飾自己心中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事情鬧大了,刺史府中所有僕人奴婢都嚇得懵了,整個院子鬧成一團,程頌安在混亂中,拉斷了那少年的玉墜絡子,並鬼使神差地藏在了手中。
祖父母親自去了刺史家賠禮道歉,回來將她一頓教訓,程頌安把自己關在房中悶了好幾日。
後來陸輕山自己忍不住,頭上包了紗布過來尋她一起去掏鳥窩,她才消了氣,兩個人消了嫌隙,又上樹下河折騰起來。
只是那少年再沒去過益州,她也從不敢再問他是誰,去了何處,定了哪家的姑娘。
只要她不問,那少年就永遠留在她的心裏,沒有去天涯海角,沒有定親,永遠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後來,那隻絡子隨着程頌安回了京城,一直躺在她的妝奩盒裏。
程頌安回憶起這段往事,輕輕笑了笑,她前世果真做了一世端莊文靜的大家閨秀。也不知跟那少年的夫人比起來,誰更賢惠些。
折騰了一天,程頌安覺得有些累,將那絡子放回抽屜,也不管崔元卿睡不睡,自顧躺到床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妝奩的抽屜再次被拉開,崔元卿拿起那隻絡子,靜靜看了許久。
……
次日,程頌安醒來的時候,是睡在床裏面的,旁邊空出來一大片位置,只是位置上沒有人,不知道是根本沒睡,還是睡醒出去了。
海棠帶着人進來伺候她穿衣洗漱,道:“姑爺一早便去前面替少爺看文章了。”
程頌安“哦”了一聲,又問道:“那陸輕山呢?他走了嗎?”
海棠道:“對,跟咱們老爺一起出的門。”
程頌安有些惋惜,昨夜本該安頓好崔元卿,就帶陸輕山去看程挽心的,誰能料到昨夜崔元卿鬧那一出呢。如若在程挽心嫁出去之前,再給崔元卿添點堵,不知道該有多痛快!
她煩躁地將手裏的簪子甩在桌上,默默嘆了口氣。
海棠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姑娘見了陸家少爺,是不是想起了從前在益州的那些時光?”
程頌安心中一動,以為自己昨夜那些心事被海棠看了出來,臉上一紅,反駁道:“沒有,從前的事,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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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嘆了口氣,小聲說道:“咱們家老太爺老太太原本中意的也是輕山少爺,哪知他們去的那麼早,事已至此,姑娘也該往前看了。”
程頌安聽了,這才發覺海棠想岔了,以為她喜歡陸輕山。
怎麼都以為她喜歡陸輕山?
她噗嗤笑了出來:“你說什麼呢,陸輕山再風光無限,在我眼裏,不過是益州一個紈絝子弟,被我打破頭的手下敗將,我可從沒想過嫁他。”
海棠這才鬆了口氣,自己姑娘如今的身份,如果還挂念青梅竹馬的舊相識,那才有得罪受。
她笑着道:“咱們姑爺是老爺相中的,滿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的君子,當初姑娘自己偷偷相看過,也是滿意的。”
程頌安沒有出聲,她自己都說不清,當初滿意的是崔元卿這個人,還是他笑的時候,像極了那少年。
只可惜,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極少對她笑。
海棠繼續勸道:“如今成了婚,萬不能再使從前的小性子,早日生個小少爺才是正經。”
程頌安冷哼一聲:“有的是給他生少爺的女人,我忙活什麼!”
海棠又是一愣,總覺得小姐自成婚第一天,就有些不對勁,這些年在京城養成的性子,似乎又不打算維持了,愈發想回到益州時那樣直來直去。
她想勸一勸,但又忍下了,小姐還是在益州時最快活,回京之後一板一眼,如同木頭人一樣,沒一日是真心實意笑出來的。
這樣也好,只要小姐高興,就是好的,她便笑着道:“嫡子沒出生之前,什麼通房妾室生的孩子都得往後站,姑娘不為姑爺,也得為自己將來打算。”
程頌安只覺得諷刺,她跟崔元卿的“將來”已經是她的過去了,那種將來讓她不堪回首。
她賭氣道:“將來的事誰說得准,說不定他還要求着我和離呢,我自會答應,只是到時留下個孩子,豈不可憐?我才不要為他生孩子,沒得作孽。”
海棠:……
梳洗已畢,海棠為她披上披風,去馮氏房裏請安。
兩個人踏出房門,便看見崔元卿長身玉立,站在院中的一株桂花樹旁,低頭看那兩隻散養着的仙鶴踱步。
海棠下意識緊張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有沒有聽見方才屋裏她家小姐說的那些話,她握緊了程頌安的手。
程頌安卻滿不在乎,他才沒有那個閑心聽她的牆角,他若關心在意她,早就進屋去了,而不是在院裏看兩隻長腳仙鶴散步。
海棠猶疑不定地上前:“給大人請安,不知道您何時回來的,怎麼不進屋?”
崔元卿眉眼淡淡的,語氣也一如往常:“剛進院門,你們就出來了,那就一起去給岳母請安吧。”
海棠這才鬆了口氣,自覺後退了一步,讓他們兩個人並排走在一起。
崔元卿瞥了一眼裹在披風裏的程頌安,白凈的臉兒被出鋒的狐狸毛裹着,清麗絕塵。可她說的話,卻跟這張臉極度違和。
他不是剛進來,而是來了一會兒了,剛走近,便聽見裏面聲音傳出來:我才不要為他生孩子,沒得作孽。
他從來不知道,她也是這麼憎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