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牧馬(1)
夏季青草肥美的時候,村裡人都要把馬匹趕到山裏吃幾嘴鮮草,牧人自然是一戶一天輪着來,署期回家,放牧的任務理所當然落到了我的肩上。***
天剛蒙蒙亮,父親便把我叫醒。吃了母親早已做好的油餅牛奶,我就拉着大黑馬出了門。早出的馬兒打着響鼻,引頸長鳴,你咬我踢,匹匹顯得活潑可家興奮不已。我騎着大黑馬拖后,鄰居的黑娃在前壓陣,倆人甩起響鞭就上路了。
淌過家鄉潺潺的河水,穿過萬千攢動的麥浪,便踏上了那條從山頂飄落的黃綾,開始了翻山的歷程。從十一二歲開始,家鄉的山山水水就成了我馬背上縈繞的牧歌音符。爬過黃土山挺起的脊樑,便是綠風面的大草灘,草灘的右面是戴着雪帽的大青山,左面是粉蝶兒翻飛的拐溝。草灘的盡頭,是一泓溫柔可掬的清泉,因為質甜美,清澈見底,村裡人叫它白潭。
父親早晨還婆婆媽媽囑咐我不要記錯地方,大意丟了馬兒呢,山裡長大的孩子還能忘了山嗎?簡直是笑話——駕!我騎着馬兒直奔那黃土山的頂端。
山頂有幾座圓石壘的馬尼合,上面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經幡,任風兒吹拂親吻。大草灘溫順平直地向遠處鋪展下去,像一個身着綠裝的姑娘,俯低吟那亘古不變的生命歌謠。白潭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嵌在草灘美人臉上的眸子,永不疲倦地眨巴着。額前的白雲喝醉了酒,修閑自得地在天海里滑翔偶爾一個趔趄直向你眼前撞來,待你抻手攙扶,她卻將身子一扭,紅着臉兒飄走了。轉過和央來,腳下便是那黃綾的一端,一直蜿蜓到小河裏向南流去。村裏的屋舍躲進了樹林,卻把那炊煙吹出,悠悠地盤旋在空中。
總覺得自己喝了家鄉醇香的青稞美酒,飄飄忽忽彷彿走進了純真的童年。我讓大黑馬盡地跑起來,前追后堵,左奔右跑,把馬群趕到白潭旁,驅進拐溝深處,又折回大青山下,折騰了一個上午,馬兒似乎吃飽了肚子,盡地追趕着嬉戲起來。這時,耳邊突然飄來了姑娘們漫出的醉人“花兒”:
櫻桃兒好吃着樹難栽
樹根里滲出個水來
心兒里有你着口難開
少年裏唱出個你來……
家鄉的天說變就變。只一會兒功夫,黑雲從北面直滾而來,接着就雷鳴電閃下起雨來。我和黑娃跑到附近的窯洞避起雨來。從洞口望出去,雨中的大草灘正披着白紗舞蹈,時而活蹦亂跳,時而輕盈婀娜,時而放聲高歌,時而牛帶不語,別有一番景緻。
約莫過了二個多小時,我再也無心賞雨了。跑出窯洞便招呼黑娃收馬回家。匆匆忙忙收了馬,我照舊拖后,吆喝着把馬趕下黃土坡。馬群磕磕絆絆一路滑了下去,差點兒出了事,我不由自慚形穢起來。好歹總算到了家,可沒等吃口飯,就聽到有人叫門,接着便是父親責罵聲:“怎麼搞的,兩匹馬沒回來,馬主兒問你來了,你就是不聽—”“好了,我去找,總行了吧!”我頭也不回地衝進雨中,一步一顛又向那山頂撞將上去。
雨停了,天也黑了。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草灘里轉悠着,找尋着,瘋般地拳打腳踢亂喊亂叫着,像宣洩,又像在懺悔。黑夜中的大草灘喧鬧,只有那沙沙的風忽緊忽慢地吹着,便人越覺得它博大而神秘。那時那地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丑,更像那在知來佛手掌里拉尿的猴子般顯得荒誕可笑。遠處惟山影一痕,稀星兩點,近前唯酸風陣陣,形影相弔,一絲恐懼不由爬上心頭。好在雨後的划香沁人心脾,令我頓感周身清涼,心曠神怡。
面對那山那灘,那夜,我思想的野馬不由馳騁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馳過草原,翻過大山,撲進了漠漠黃沙當中。我似曾看見了孤傲的冰草,掛壁的奇松,執拗的駝隊;似曾聞聽了大山的呼吸,草灘的歡唱,還有那遙遠的駝鈴聲……唯有面對那崇山峻岭戈壁大漠,使我忘記了飢餓和恐懼,升起一種悲壯崇高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辱寵皆忘。我的靈魂接受了一次苦行僧式的磨練,經受了一次對聯生命極限的挑戰,又恰似有了歸宿般的感到甜蜜與舒適進行了一次思想的長途苦旅,我再也沒力氣找馬了,終於顫抖着身子跪卧在大草灘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