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驚動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到了十一月天氣漸漸轉寒,下了今年第一場雪,厚厚的積雪覆蓋整個平城宮,晴光映雪,天光大亮。
今年宮裏來了新人,炭火早已供上,林陳葉所居的清凈殿早早燒上了地火龍,不僅如此,火牆,火盆,應有盡有。
“怎麼了?”
林陳葉手執一枚白子輕輕下在棋盤上,微涼的棋子被室內的熱氣一熏變得觸手生溫。林陳葉召了謝新綠對弈,兩人這一局就快半個時辰還是未分勝負,游金伺候在側,隨時聽林辰葉的吩咐。
謝新綠有條不紊地落下一子,方道,“妾方才好似聞到一股香味,細細一聞又沒有了,妾疑心自己聞錯了。”黑子阻斷了白子的進攻,本來就要分出勝負的棋局又膠着起來,一時之間勝負難分。
林陳葉凝神破解棋局,游金在一旁開口,“謝昭容真是心細如髮,清凈殿中四面牆壁都是花椒和泥而成,陛下不喜香味,命匠人在塗牆時加了抑制花椒香味的藥物,平日裏聞不出來,天氣一冷清凈殿炭火不斷,被熱氣一烘便遮不住了。”
原來如此。
謝新綠點頭,“多謝游侍衛解惑。”
游金忙道,“謝昭容嚴重了。”
林陳葉再下一子,白子在黑子的包圍圈中撕開了一個口子,意圖反攻。謝新綠略一思索抬手而下,輕輕鬆鬆阻斷了白子的進攻,不過好在黑子仍有優勢,還有機會反敗為勝。
棋盤上黑白雙子勢均力敵,難分伯仲,這棋還有的下。林陳葉捏捏額角,這盤棋耗費他不少心神,偏偏黑子入骨附蛆,難以擺脫。
林陳葉端起桌上的熱茶淺啜一口,緩緩心神。
“真想不到謝昭容平日裏沉毅寡言,於棋道卻是登峰造極,神乎其技。”
謝新綠一笑,“陛下謬讚,妾這點微末功夫能得陛下青眼,偶爾伴駕,已是妾的造化。更遑論我與陛下,棋逢對手而已。”
林陳葉淡淡一笑,抬手再下一子。清凈店內暖意融融。
門外清凈殿的總管公公福祿進來,“啟稟陛下,謝昭儀在外面。”林陳葉看一眼福祿後面,謝禧沒跟進來。
林陳葉把手中的白子放進棋盒,“來了怎麼不進來,喜歡在外面挨凍嗎?”
“阿禧怎麼沒進來?”
福祿回話,“謝昭儀說陛下與昭容對弈,她不懂這些,在外面等昭容就好。前幾天跟謝昭容商討的那個羊肉葯膳司膳司已經按照方子做出來了,問昭容是陪陛下一塊用膳還是回平芳局。”
“啊?”
林陳葉邊下棋邊細細想了想謝禧話中的意思,問,“這是謝禧說的?”
福祿一臉無可奈何,還是說,“正是。”
所以這是催促寡人趕緊放人,亦或是讓謝新綠在我和她之間做個選擇,是這個意思嗎。
林陳葉面無表情放下一子,謝新綠提醒道:“陛下,勝負已了,不必再繼續了。”
棋局之上,黑子一改之前保守的狀態,一招制敵,堵死了白子的退路,白子敗局已定,回天無力。
…………
林陳葉心裏生出了一種荒謬的可笑,輕輕一揮把食指與中指之間夾的棋子扔進棋盒。
“你們姐妹之間關係真是好,就不怕把謝禧慣壞了嗎?”
“自然也怕,常姨娘和我之前還想着要不要教教阿禧規矩,讓她端莊一些,不要總是說一些讓人着腦的話。可後來發現又能教她什麼呢。她一個小女子也沒有雄心大志,平日所求不過多出府玩耍,多一些喜歡的首飾衣服,她之所求生來有之,又何必剝奪她生來就有的東西呢。”
談起謝禧,謝新綠眉眼柔和,唇邊帶笑,“既然能夠富貴一生,沒必要非要受苦。”
林陳葉低聲道:“謝禧可真是好福氣。”轉而向外高聲吩咐,“去跟謝昭儀說寡人與昭容棋局正酣,一時半會兒下不完,她若想在外面等便等吧,只是回去以後別忘了召司葯司請脈,天寒地凍小心着涼。”
福祿依言出去回話,過了一會兒謝禧進來了,手裏還揣着一個鎏金飛花手爐。
林陳葉一看就笑,“謝昭儀裝備的倒齊全,寡人還以為你嫌清凈殿太悶熱,要在外面看雪景呢。”
謝禧努力剋制翻白眼的衝動,“陛下說笑了,妾生性愛動,怕打擾陛下跟姐姐對弈。”
謝禧一臉鎮定,笑容像牌匾一樣掛在臉上,林陳葉情不自禁想逗逗她,“謝公教女不凡,謝昭容棋藝超群,寡人也甘拜下風,不知謝昭儀棋藝如何?”
“妾愚鈍,父親常說妾朽木,墮他威名。”
“那謝昭容有何擅長的呢,琴棋書畫,針黹女工。”
謝禧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妾女工尚好,陛下是要看我刺繡嗎?”
“……時間不早了,寡人還要去延和殿處理政事,你們回去品嘗羊肉葯膳吧。”
謝新綠起身和謝禧一塊告退。
回去路上謝禧偏要踏雪而行,謝新綠拉着她手陪她一塊走在落雪不深的小路上,聽踩雪發出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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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陛下怎麼最近總找你啊,他之前不是還喜歡盧畫萼的嗎,盧畫萼天天給他彈琴聽,陛下還命司樂司給她復原失傳的古樂曲,還請教了不少前朝的大人呢。”
謝禧伸手拂過路旁柏樹的枝丫,上面的積雪紛紛揚揚往下掉。
無怪謝禧來找謝新綠,最近林陳葉總愛召謝新綠侍寢,謝禧姐妹倆同住一宮,林陳葉每次去謝禧都得一塊拜見,用膳時也得陪着。有時林陳葉興緻好了也會去看看謝禧,搞得謝禧幹什麼也不自在。
最重要的是天氣漸寒,朝野無大事,林陳葉不愛出來,閑着無聊就讓人去作陪,消遣時間。
聞香,盧畫萼,孟羞玉,方閱人一個個輪着來,這幾天輪到了謝新綠。才開始是謝禧,下雪天謝禧沒那麼大的精神頭出去玩,老老實實陪林陳葉在清凈殿待了幾天,大多數時候都是林陳葉看奏摺,謝禧在一旁自得其樂,寫字帖,研究香料,或是呆看雪景。突然說兩句話,林陳葉偶爾會應一句。兩人相安無事,歲月如流。
有一次謝禧配香料,林陳葉不喜香味,但看謝禧成日裏閑得發慌,也沒說什麼。可謝禧香料越加越多,林陳葉才開始還能忍,後來香氣愈發濃郁,甜得發膩,嗆得他連連咳嗽。
謝禧還一臉擔憂,“陛下,您冷嗎?要不要再加點炭火?”
游金在一旁也被熏得不行,“謝昭儀,陛下不喜香薰,您這香味有些嗆人。”
謝禧用力在印香爐里嗅了嗅,是有些濃,陛下果然矜貴出塵,從裏到外沒個人氣,連香氣也沒有。
她把印香爐的蓋子蓋上,遮住了些許香味。
“妾不知陛下不喜香,以後不在陛下面前調香了。”說完就把香爐抱到了外室,讓人把香料保存好,她還要用。
等謝禧回來,林陳葉問,“很枯燥嗎在這陪寡人?”
謝禧哪裏敢說,“是妾無趣,不能令陛下開懷。”
林陳葉沉默片刻,“過來給寡人研墨。”
這天之後林陳葉便讓謝禧回去了,沒在召她,轉而讓其他人來清凈殿,謝禧過了好一陣快活日子。直到謝新綠去伴駕。
姐妹倆本來日日在一處,丑時起身給太后請安后回宮再睡個回籠覺,醒了琢磨一下一日兩膳吃什麼,偶爾再加一頓。每日變着花樣消磨時間,謝禧簡直樂不知疲。
謝新綠和謝禧給太后請安之後吃了早膳就去清凈殿,有時連早膳都沒吃金粟就來傳人,頂着謝禧眼風似刀,把人接走。等謝新綠回來時天色已黑,謝禧也不好纏着姐姐。就這樣一連過了得有七八日,林陳葉每日召謝新綠也不見換個人,謝禧忍不住找來了。
謝新綠把手爐遞到謝禧手裏,手露在外面凍得冰涼,“陛下寵幸誰得看陛下的心意,陛下貴為九五至尊,討人歡心的手段自是天下一等。”
盧畫萼那次說要請後宮姐妹小聚,等人都到了興緻大發彈奏一曲。
聞香詩書傳家,博覽群書,聽出此曲不凡,便問是什麼曲子,頗有古時遺風,不知是何人所做,可否得樂譜一看。
盧畫萼當即表示她也不知此曲何名,只是偶得半卷殘卷,一直未能窺得全貌,深以為憾。前不久不過向陛下提過一句,陛下特意讓人復原此曲,此乃陛下心意,頗費心力,不便轉贈於人。
聞香性子淡泊,聽出盧畫萼是故意炫耀也未說什麼,反而祝賀盧畫萼得陛下寵愛。
盧畫萼得意不凡,挑釁地看向謝禧,誰料謝禧也沒多說什麼,只淡淡地說曲子不錯。
“咱們這位陛下,”謝禧想起盧畫萼談起陛下時眉眼含春的模樣,“凜若秋霜,天人之姿,隨隨便便的賞賜,都不用多用心,就把人哄得找不着北。”
“那你怎麼還能分得清東西南北呢?”謝禧今日來清凈殿尋她,擺明了不想見林陳葉,偏偏林陳葉還非得讓她進來,謝禧從見到他開始就沒抬頭,所以沒看見林陳葉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謝新綠旁觀者清,瞧得分明。
謝禧對着林陳葉那張臉,好看是好看,不過,“好看的男子嘛,父親和阿兄還不夠好看嗎?我看了十五年也該看膩了。”
謝將離年輕時可是大兗出了名的美男子,不僅劍眉入鬢,顏如冠玉,而且身姿如松,氣宇軒昂。否則也不會引得長公主下嫁。
至於謝覺,雖然平時性子不着調,但那張臉甚肖其父年輕時,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裏人。
歸功於謝將離的良好遺傳,謝家兒郎大都玉樹臨風,女兒般般入畫,向來是平城權貴聯姻的首選。
“阿姐,今年平城下雪比往年都要早,你說會不會下很久,那樣可有得玩了。”
謝禧一向喜歡冬天,蒼山負雪,明燭天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坐在廊下圍爐烤火,靜聽雪落,偌大的天地間唯余她一人。
“明日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好啊,我妝匣里還有一串碧璽手串,到時候拆兩顆出來做雪人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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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們沒等到明天一起堆雪人,當天夜裏,游金敲響了平芳局的殿門。
彼時謝禧晚上吃多了睡不着,玉樓扶着她繞着正殿一圈一圈散步消食,謝新綠穿着斗篷坐在廊下看着她,天上下着小雪,不時飛到謝禧臉上,冰涼涼的。
就在這時,前面傳來響聲。
謝禧不禁向外看去,謝新綠站起來,“出了何事,外面何人喧嘩?”
蘿女從前頭急急忙忙跑回來,“是陛下身邊的游金大人,說有急事來請兩位娘子,萬分火急。”
“什麼急事?”
謝禧幾步走下台階,游金已經過來了。
“游大人,深夜來此,可是陛下有事相召?”
游金筆直地朝謝禧跪下,謝禧驚得退了一步,便要讓玉樓扶他起來。
“游大人切莫如此,有什麼事先起來再說。”
游金一身黑色侍衛服被雪濕透,顯然是萬分火急,“謝昭儀,臣今夜失禮,可事關陛下,此事唯有兩位娘子可解。”
謝新綠道:“游大人,有什麼事起來再說,你行此大禮我們姐妹倆如在霧中,便是想幫也不知從何下手。”
游金還是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陛下自申時起入章華宮,至今未歸。臣自知不該來找兩位娘子,但事關陛下安危,臣不敢冒險。”
林陳葉與謝太后不和朝野皆知,但兩人畢竟是母子,更何況縱使謝太后對林陳葉不滿,林陳葉畢竟一國之君,眾目睽睽進入章華宮又能出什麼事。
游金此言太過危言聳聽,一時之間兩人都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游金見兩人見兩人反應知道讓她們答應不太可能,可如今滿宮裏除了謝太后的侄女也找不出第三個可以在這個節骨眼進入章華宮的人了。
游金乾脆朝謝禧磕了三個頭,謝禧嚇得“噯噯噯”連連後退,“游金大人這如何使得,您快起來,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禮。”
“謝昭儀,求您今夜施以援手,陛下身體不好,如今天寒地凍,時間久了陛下怕撐不住啊。”
“這……”
謝禧與姐姐對視一眼,她們真的要因為游金的一面之詞,去與姑母作對嗎?陛下值得她們值得她們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