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飢餓百年(6)
何地自己也被嚇住,並不強求上學。***
他不知道,那個算命先生是何興能特意找來且按他的旨意說出那番話的。
兒子不再上學,張氏這才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到處物色媒婆,要為兒子訂親結緣。
何地十六歲里訂下親,女方是何家坡後山──望鼓樓的人,姓許,單名一個蓮字。她後來成了我的奶奶。父親只用一句話來形容奶奶的長相:漂漂亮亮的。這一句過分抽象的話顯然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許蓮的美,至今被人傳揚,那些跟父親年歲相仿的老人不服氣某個模樣兒生得周正的新媳婦,往往就是一句:“趕許蓮差他媽蠻天遠!”某年,我從外地回到故鄉縣城,在朋友家無意中翻閱民國時期當地文人出版的一部筆記,在“人物門”中竟有這樣的句子:“老君山多出美婦,望鼓樓許素和之女許蓮,年未及笄即有閉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語,星目流轉,顧盼傳。”這樣的一個美人胚子,之所以淪落為我的奶奶,一為家貧,不與豪門紈絝公子般配,二為山高,不被憐香惜玉者所識……
誰知,何地訂親不久,何興能便一命歸西,張氏也深感自己來日無多,就想給兒子完婚,無奈兒子守孝期未滿,不能議定婚事。沒想到僅過兩月,張氏又死去了。張氏死得很奇,吃罷晚飯,她坐在火堂邊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豬食,潑潑洒洒地一邊出門,一邊說:“媽,瞌睡來了上鋪里去困嘛。”張氏唔唔應聲,還睜了眼說:“人老了沒球得祥(福氣),一坐下來就想挺瘟。”其間,三曾祖父何興孝和妻嚴氏進來了,張氏招呼他們坐了,又繼續打瞌睡。何興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進一塊烘焦了的青岡柴,火便熊熊地旺了。嚴氏對張氏說:“這麼大的火,坐那麼攏,不怕把胯里的家私烤糊了?”張氏沒回話。何地餵了豬回來,跟三爹三母打過話,又喊母親到床上去睡,喊了數聲,張氏沒有反應。猛然間,何興孝聽到囫圇一聲響,接着張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興孝驚慌地吼叫:“娃娃,你媽怕不行了,我剛才聽到她跨過奈何橋的腳步聲呢!”畢去探張氏鼻息,果然已經斷氣。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興孝的幫助下,安埋了母親,就鎖了房門,上李家溝去尋他生母和哥哥。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來。這幾年,由於有了何地的幫助,何興能又買了幾畝田,日子當然比李家溝好過。
何地到李家溝,根本沒有生母和哥哥的蹤影,以前的幾畝田,早被別人佔去。
他什麼也沒說,陰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聽說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頭號財主何華強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頭部沾了星星點點狗血和幾根狗毛的打狗棒。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來,何華強將以極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趕走的。後來,何地一個人回了何家坡,何華強便只是冷笑兩聲,把打狗棒藏了起來……
何興孝對何地說:“娃娃,你爹媽都死了,那些舊規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趕快把婚結了是正經。”鄰居都這樣勸他。見過許蓮的人說,那女子家裏雖窮,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說不定會拖出變故。何地完全沒了主張,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辦。
來年的春天,我爺爺何地還沒滿十七歲的時候,與老君山望鼓樓的許氏完了婚。
爺爺和奶奶婚後的生活,我父親何大往往羞於談論。
結婚那天,何地與許蓮入室合巹之後,十餘青壯男人就闖進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罈,請他們暢飲。這些男人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都已結婚,對男女之事也早已瞭然,卻永遠不失新鮮,一個說:“何地,你龜兒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氣喲。”何地不懂,殷勤地說:“你們耍,耍一晚上也無妨。”一陣大笑之後,眾人說:“我們不想耍,我們想幫你幹活哩!”何地說:“晚上幹啥活呢,外面連個月亮也沒得。”又是一陣大笑。許蓮粉頸低垂,面頰早已紅過耳根。見新娘如此,一幫浪蕩子更加來了興緻,一個說:“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個說:“別看是一眼現成的井,要打下來,非把你龜兒子累得氣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沒懂,痴痴傻傻望着他們憨笑。一個年紀稍長的說:“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裏?”眾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們都是好兄弟,幫他一把好啦!”說罷,一個滿臉長着疙瘩的傢伙竟在許蓮身上動手動腳。許蓮一邊躲,一邊向何地斜瞟,見何地還在憨笑,她便將頭一揚,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時間不早了,把燈點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到酸梨樹坡薅草。”